一個人坐在窗口看着外邊的夜色,葉無坷的眼神看起來如星空一樣深沉。
他從長安來之前就知道會在遼北道遇到什麼,所以此心堅定。
然而這個以殺戮而聞名天下的人,内心之中始終還是那個無事村的純良少年。
他不喜殺戮。
冰州城的夜風裡已經沒有了皿腥味,可皿腥味一直就不是在風中。
葉無坷甚至都不敢深呼吸,唯恐那皿腥味從鼻子裡直沖腦海。
他殺了很多人,所以沒有人會相信他殺了很多人是為了更多人可以活。
人隻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冰州城裡的每一滴滲透進大地的皿液,都在這片大地上深深刻下葉無坷這三個字。
葉無坷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很矯情的人,他現在也不是矯情。
不是殺了人還要怪别人不理解。
他隻是因為殺了人而悲傷。
他還是那個習慣了在一個近乎密閉的房間裡獨處的人。
哪怕他并不是很喜歡。
有些時候,習慣和喜歡不是一回事。
他坐在屋子裡看着窗外,三奎坐在窗外靠着牆。
“阿爺說,人這一生最大的本事是學會看清自己,而學會自己要看清的第一步是别總想着既要又要。”
三奎說:“阿爺不是在說你,因為阿爺從來都知道你不是既要又要的人。”
“你不是既殺了人又要人感恩戴德,甚至你不是殺了人還想讓人理解。”
“你從來都是邁不過去自己心裡那道坎兒的人,能難為你的也一直都是你自己。”
“你不是既要又要,你是既不要又不要......”
三奎擡起頭看向夜空。
“人啊,還是得到些什麼才行。”
三奎說:“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如果一直不要,連成就感都不要,那人不是成聖了,就是瘋魔了。”
葉無坷嗯了一聲,還有誰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的。
如果他要的多一些,為自己要的多一些,那大概他會更快樂。
雖然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快樂的人。
可他這種人一旦做出什麼傷害别人的選擇之後,自己更難過。
“世人都說,沒人比葉無坷的心更狠。”
三奎說:“可葉無坷隻是總為别人考慮,别人為難的事他就想着......我來吧。”
“然後難為自己。”
三奎撇了撇嘴:“你這種性子啊,如果不成聖的話那可怎麼辦?”
葉無坷道:“不成聖就成凡人呗。”
他笑起來:“我确實難過,但還沒為難自己到内心煎熬如刀割斧鑿一樣。”
三奎沒看他的笑,但三奎知道葉無坷笑了。
姜頭這個家夥,安慰别人的時候最擅長的就是笑容。
明明心裡苦的是他自己,可他卻還總是笑着安慰别人。
“遼北道是我的家鄉。”
葉無坷說:“雖然無事村在遼北道最偏僻的地方,可家鄉的概念從來都不隻是那麼一個村落。”
“走出無事村,走到鎮子裡,家鄉是無事村,走出鎮子,走到縣裡,家鄉就是那個鎮子。”
“走出縣,走到州府,家鄉就是縣,走出州府,走出遼北道,家鄉就是遼北道。”
“走出大甯......家鄉就是大甯。”
葉無坷說:“三奎哥,剛才你說别人不想來不想辦的事我來辦,是我怕别人為難,所以這為難的事我就挑了。”
“是,也不是......三奎哥,能辦遼北道這些事的人從來都不隻是一個葉無坷。”
“比我優秀,比我堅定,比我心智強大的人很多很多,前輩裡,同齡人裡也有。”
“你說,遼北道的是如果是前輩來,比如大将軍夏侯琢,比如澹台壓境,比如歸元術。”
“如果是同齡人來,哪怕是明面上看起來官職地位不如我高的同齡人。”
“他們在遼北道要殺的人是比我多還是比我少?”
聽到葉無坷這個問題,三奎沉默了。
葉無坷說:“三奎哥,我确實容易為我在乎的人着想,遼北道的鄉親們就不是我在乎的人了?”
“我來了,殺了很多......其實比别人來殺的少。”
他起身,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邊。
“挺好的。”
三奎沉默了片刻後點頭:“挺好的。”
葉無坷說:“如果遼北道注定了會有一場劫,那這個劫是葉無坷比是誰都要好些。”
這句話,不深思遼北道情況的人不會明白。
徐績利用連夕霧在遼北道經營多年,還利用了大規模的商人控制地方政令。
表面上看起來這隻是官場勾結,帶來的最大影響就是貪腐。
可實際上,遼北道很可能是一片戰場。
如果朝廷裡暗暗在積蓄力量的那些人選擇以遼北道為沃土滋養他們,那遼北道就是他們的根基之地。
他們為何要如此大規模的控制地方官員?為何如此大規模的培植商人的實力?
是因為更大部分的利益,流進了背後這個團體。
一旦事情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些人就會控制遼北道舉起對抗朝廷的反旗。
現在葉無坷隻是以查辦貪腐的名義在殺人。
真到了那一步,朝廷另派人來就是平叛。
想想看,因為利益糾纏,多少官員和商人勾結一起,又有多少百姓被綁定在他們身上。
一旦他們決意反叛,遼北道會有多少人不得不參與叛軍?
到了那個時候,遼北道又會死多少人?
曹懶和葉無坷聊了很多,不得不說曹懶是最接近葉無坷心境的那個人。
三奎确實很聰明,可三奎的聰明不在那麼高的地方。
曹懶不一樣,曹懶生在高處。
他以前隻是沒有去想這些事,當他試圖去想的時候馬上就明白了葉無坷的心意。
白經年為什麼能在遼北道呼風喚雨?
并不是白經年有多厲害,也不是白經年控制的财富有多可怕。
甚至,白經年都不是掮客。
他隻是個代言人。
如果曹懶的猜測沒錯,那在遼北道這亂局背後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
尉遲萬年隻是其中之一,是必須要在明面上有這樣一個人的那個人。
在白經年和尉遲萬年背後,極可能是一批當年不服氣也不服輸的人。
唐大将軍當時的态度格外強硬,隻要是他的舊部就不得不遵從他的命令。
造成了今日之局面,能說唐大将軍錯了嗎?
沒有,唐大将軍當時的決定正确的毋庸置疑。
如果他當時不這樣以絕強的手段分散了他的舊部,那麼,現在這些人的不服氣就不隻是隻做了一任高官的不服氣。
半壁江山是唐大将軍打下來的。
他們的不服氣,會更高。
也許在做出那般決定,用那般強硬手段的時候,唐大将軍就已經察覺到了他舊部的想法很危險。
現在的隐患,比起那時候的隐患要小的太多了。
曹懶想明白了這些,所以理解了葉無坷的悲傷。
三奎理解不了這種悲傷,并非是三奎對那些人沒有尊重。
而是因為三奎的在乎,和曹懶的在乎不一樣。
三奎隻在乎他的姜頭兄弟,他的無事村同鄉。
三奎問:“你在窗口坐了足足兩個時辰不去睡,既然不隻是難過那就是在想怎麼應對了。”
葉無坷嗯了一聲:“很快就要來了,前幾天夜裡那些叛軍隻是試探。”
三奎點頭。
說是試探也不錯,雖然叛軍一旦進了冰州肯定會大開殺戒。
“他們想殺太子殿下隻能用兵變,殺你何嘗不是?”
三奎說:“他們如果有辦法用江湖人解決掉你,早就已經解決了。”
葉無坷道:“用江湖中人解決掉我,不一定會造成那麼大的震蕩。”
他看着窗外。
“舊楚開國皇帝也是一代人傑,舊楚立國時候也是欣欣向榮。”
“可是舊楚立國不滿十年就開始有叛亂出現,那些得到了分封的功勳之臣一個接着一個舉旗造反。”
“想想看,其實他們還是他們,隻是陛下不一樣了。”
三奎說:“可陛下也是人,也有想殺而不能殺人,也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他起身,靠在窗口。
“你還說你不是想着替别人背負罵名?”
葉無坷搖頭:“真不是。”
他說:“隻是為了死的少。”
高清澄在查空印案,這個案子牽連到的不隻是遼北道,還有河東道和高航道的一些官員。
如果說,空印案的表面現象是圖省事,那麼稍微深一些層次的含義就是怕查賬。
再深一層的含義就是......錢去了哪兒?
若真是在那群有思想能打仗還會練兵且幾乎都沒有敗績的人手裡......
三奎忽然想到:“那前幾天夜裡的就不隻是試探,還是對你的警告。”
葉無坷點了點頭。
三奎:“你沒搭理他們的警告。”
葉無坷笑了笑:“搭理了。”
三奎說:“你那叫搭理?你那是不搭理且警告了一下警告你的人。”
葉無坷道:“咱們村裡人野慣了,從來都不怕威脅。”
三奎:“意思就是真幹一下子呗。”
葉無坷道:“盡快些吧,早些完事早些回家。”
他從口袋裡摸出來一塊高粱饴塞進嘴裡。
高粱饴并不是無事村的特産,也不是小小一片區域的鄉情。
遼北道的絕大部分地方都能随便買到高粱饴。
“下一步,他們會幹什麼?”
三奎問。
葉無坷道:“白經年死了,所以給那些人警告的不隻是我。”
三奎:“殺白經年的人也不是警告那些人,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他歎了口氣:“哪兒有麻煩你去哪兒,偏偏還有人說你去哪兒哪兒就有麻煩。”
他舒展了一下身體:“跟着你出村也是真累。”
葉無坷道:“他們比我累,朝廷裡有一隻手試圖蓋住遼北道的情況,還有一隻手在試圖把蓋住的人拿開。”
“現在拿開了......所以捂不住的東西就會用最大的力量來反抗。”
“不出幾日,來攻打冰州的叛軍就會越來越多,商人不但養着遼北道的官,養着遼北道的廂兵,還養着匪。”
“如果我死于匪亂,那可是他們能付出的最小代價了。”
葉無坷道:“我招募一萬民勇本來就是想虛張聲勢吓一吓那些匪寇,可他們用一招收買就破了我的虛張聲勢。”
“試探還真是試探,他們試探出了我招募的民勇根本靠不住,所以他們的膽子馬上就會打起來。”
話剛說到這的時候,秦焆陽就從外邊飛奔而來。
“明堂,急報!”
在燈火照耀下,秦焆陽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白。
“明堂,剛剛收到的廷尉密報,多地已出現匪寇攻擊縣城,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動!”
他看向葉無坷:“至少有七個縣城同時被匪寇攻打,要說沒人在背後指揮鬼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