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被能很多人知道的名字的一定做出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如葉無坷短短兩年時間就能成為大甯人人都知道的葉千辦就是如此。
所以溫柔是個特例。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的皇後是高希甯,也都聽過高皇後和陛下的故事。
高皇後的很多事迹,大甯百姓都清清楚楚如數家珍。
可對于溫貴妃,百姓們幾乎沒有任何了解。
甚至七八成的百姓都不知道宮裡有一位溫貴妃。
知道有這麼一位貴妃的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就能成為貴妃。
知道的人還會揣測,莫非是因為這個姓溫的女子是因為生下了二皇子母憑子貴所以得貴妃位?
高清澄知道一些。
所以在她面對這位貴妃的時候,心情稍顯複雜。
她的第一句話并非是審問什麼。
“我代表我自己,因你曾經為大甯做過的巨大貢獻而說一聲謝謝。”
聽到這句話,原本神色有些木然的溫柔表情随之一變。
她擡頭看了高清澄一眼,稍作停頓後語氣溫柔的說了一聲謝謝。
“我一直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我會在這樣的場合相見。”
溫柔擡起手理了理稍顯淩亂的發絲,這證明她昨夜并沒有休息好。
“你小時候經常來宮裡玩,那時候你,暖兒,還有朵公主在院子裡打打鬧鬧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
溫柔說到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作僞。
“不過那時候我把暖兒從家鄉帶到宮裡,也并非是因為那麼喜歡她,而是因為朵公主與你。”
這句話如此坦誠,讓高清澄都有些不适應。
“朵公主和你最得陛下與皇後歡喜,我若是表現的過于親近難免被人說閑話,把暖兒從西北老家接到宮裡,你們三個年紀相仿親近起來更自然些。”
“那時候也确實如此,暖兒住在我宮裡,你與朵公主經常主動去找她,我坐在窗口看着你們三個玩耍的時候心裡也格外歡喜。”
“有些時候都會忘了,我把暖兒接來是另有目的,隻是那麼看着你們三個,便覺得人生美好處處滿足。”
這些話坦誠到高清澄覺得這不是一場審問。
當然也算不上是兩位熟人之間的家常話,不是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正常交流。
更像是溫柔的......忏悔。
在邁進這道門之前高清澄想過很多,她該如何開始與這位貴妃的交手。
她也想過很多種可能,會看到溫柔的多少種反應。
是焦躁,是暴怒,是悲傷,還是激烈的對抗。
唯獨沒有想過,溫柔會是以這麼溫柔的态度和她交流。
此時的溫柔更像是一位自己犯了錯,在以自己犯過的錯來告誡晚輩的長輩。
她的言辭沒有一絲犀利,眼神沒有一絲不甘,神态沒有一絲猙獰。
溫柔像是接受了,把一切都接受了。
“小橘子,你不用那麼局促。”
溫柔往前坐了坐,哪怕是在這種環境下她還依然保持着端莊。
其實高清澄知道她昨夜是什麼反應。
溫柔昨夜沒睡,時而瘋癫時而安靜,一會兒破口大罵一會兒用頭撞牆。
隻是溫柔的這個牢間連牆壁都包了,想撞牆而死都不可能。
這一夜溫柔像是分化成了無數個溫柔,各種各樣的情緒都在瘋狂的發洩。
和此時溫婉坐在面前的溫柔,絕非一人。
也許是經過一夜的痛苦折磨後她真的已經接受了。
所以此時反而是她讓高清澄不要那麼局促。
“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不管是什麼事都會告訴你,能把這些話對你說而不是張湯,也算是我的一種運氣。”
溫柔笑了笑,還是那樣溫柔。
但是她的語氣忽然間就嚴肅起來:“但我這個人的性格注定了該我接受的我可以接受,不該我接受的我一點兒也不會接受。”
高清澄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唯一能正面指證徐績的人就是溫柔,隻有她的話能觸及到徐績的陰謀。
可大甯的律法是健全的,隻有溫柔一個人指證徐績且沒有物證的話無法為徐績定罪。
一個人的指證可以是指證也可以是栽贓陷害。
雖然高清澄堅信溫柔此時交代出來的關于徐績的事,不可能有栽贓。
“先從哪兒說起呢?”
溫柔再次擡起手理了理垂下來的發絲。
就在這一刻高清澄起身。
她讓人找來了一把梳子,走到溫柔身後站好,先将溫柔散亂的頭發全都梳開,然後仔仔細細的整理發型。
這一刻,溫柔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這個世上留給女人的體面一直都不多。”
溫柔閉上眼睛,感受着高清澄對她的溫柔。
“如你一樣靠自身努力而得體面的,世間女子千萬而屈指可數。”
“古往今來,不管是聖賢書上還是口口相傳,女子的體面無非是那幾樣。”
“安靜,本分,相夫教子,賢良淑德......隻要不給男人添亂就是女人的體面。”
“換句話說,男人帶出去體面或是提起來體面,就是女人的體面。”
“所以我很敬佩你也很喜歡你,你知道什麼樣的體面才是女人自己的體面。”
溫柔說:“你為我梳頭,這也是給我體面。”
“進了監牢的人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哪有什麼體面可言?”
“尤其是女人,在這監牢裡讓一個女人不體面可比讓一個男人不體面容易多了。”
“男人可以承受辱罵諷刺鞭笞毆打,女人天生在這方面就不如男人。”
她睜開眼睛,眼神裡有些欣慰。
“你被教育的很好,比我教育暖兒要好的多,是我虧欠她太多了,但......我也沒有料到她會那般執迷。”
聽到這句話,高清澄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
終究還是要來了啊。
溫柔真的是一個會交流的女人。
她之前表現的一切淡然從容和真誠,以及對高清澄的肯定,都是在為接下來的話做鋪墊。
她表現的真誠和從容,隻是為了讓她接下來說的話顯得更為真誠。
“暖兒喜歡太子,可太子不喜歡她,暖兒也喜歡二皇子,可二皇子也不喜歡她。”
溫柔擡起手揉了揉眉角:“這可真是一件悲傷的事。”
高清澄嗯了一聲。
溫柔道:“太子殿下喜歡你,我兒也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們,對于他們來說這卻不是一件悲傷的事。”
“在暖兒看來,她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悲傷,而在兩位皇子看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恰恰是你的個性。”
“你不會因為得皇子喜歡就逼迫自己去喜歡皇子,哪怕你明知道嫁給皇子以後的生活會有多好。”
“尤其是嫁給太子,你将來就是大甯的皇後,是一國之母,可你依然不會那樣選擇,你選擇你自己喜歡的男人。”
說到這她笑了笑。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把罪責推給暖兒了?”
高清澄點頭:“是。”
溫柔道:“不怪你,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而且我也一定會這樣做,原因很簡單......我不想死。”
“以前我是想看着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成為大甯帝王,現在我不想死隻是想能再多看他一些年,看着他娶妻生子。”
“人在逆境之中才會不斷降低自己的欲望,在絕境之中才能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但這些感悟不可信,一旦脫離了逆境人依然想要更好的,一旦脫離絕境人依然想得到得不到的。”
“我們能多聊一會兒嗎?”
她問。
高清澄點頭:“可以。”
她幫溫柔把頭發梳理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靜靜的等着。
她不急于問什麼問題,因為她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或許都在溫柔的言談舉止之中。
“我後悔嫁給陛下。”
溫柔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說:“别懷疑,在此時這種環境心境下我說這句話一定是真心,可我剛才也說過,人在逆境絕境裡說的肺腑之言别當真。”
“那一刻之所言一定是她人生感悟,可脫離逆境困境她馬上就會否定自己......若我能出去你問我後悔嫁給陛下嗎?我當然說不。”
“我在雍州原本不起眼,你也知道天下父母多數重男輕女,都覺得唯有兒子才能繼承家業。”
“哪怕我平日裡盡量在父母面前表現的精明強幹也溫柔乖巧,但我依然不會是溫家的繼承者。”
“我是一個女子之中罕見有野心的人,我一直在想若我是個男人那該多好?因為男人是可以名正言順有野心的,女人有野心在道德上就不被允許。”
“道德......道德是給人的枷鎖,這是男女平等的事,可在女人身上不止有道德這一樣枷鎖,還有所謂的守節之類。”
“話說遠了......還是說回到我自己。”
溫柔說:“我小時候就不喜歡哥哥弟弟,我那時候就知道隻因為我是女人所以就要把那麼大的家業讓給那些蠢貨來繼承。”
“我小時候就不止一次想過把他們都殺了,這句話吓着你了嗎?”
高清澄沒有被吓着,因為她知道溫柔就是這樣的女人。
“一個人越是不甘就越是不服,不甘與不服是兩碼事。”
“我拼了命的學,讓我自己看起來比他們厲害百倍。”
“我嘗試着把我能接觸到的家業,哪怕隻是家業之中的百分之一,也要經營的無比好。”
“可我得到的也不是認可,更無嘉許,隻是一句......還湊合。”
“因為你幹的再好,他們也會覺得若是換個男人來幹就更好了。”
溫柔緩緩吐出一口氣。
“所以我認可你,你從小就開始努力,你不想要靠任何男人活着,哪怕是太子殿下或是我兒隆期。”
再次聽到這句話的高清澄忽然警醒。
溫柔确實是個高手,是個言談上的高手。
她在不停的用話術在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試圖讓高清澄與她共情。
溫柔太了解女人的弱點了,女人比男人要容易共情,有些時候會沒底線的共情。
一旦高清澄與她共情,那接下來很多話就會左右高清澄的思維。
和那種用藥物配合巫術來控制人的迷魂術相比,溫柔這些話才是真正的高階迷魂術。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該多好?”
溫柔輕歎道:“如果你是我的女兒......”
高清澄道:“如果我是你的女兒,也許已經死在為求目的犧牲色相也在所不惜的路上。”
溫柔一愣。
高清澄道:“或是如溫暖一樣在離着不遠的牢間裡關着,十指抓牆留下滿牆皿痕,嘴裡不停的咒罵着一切,也包括你。”
溫柔又一愣。
高清澄笑了笑:“你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