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澄把葉無坷帶進長安城的時候就從沒有想過,讓葉無坷在廷尉府這樣的地方去發光。
張湯說過,廷尉府需要葉無坷的幹淨,廷尉府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是葉無坷那樣的幹淨,從内到外,心向光明。
高清澄說葉無坷的幹淨不應該在看不到的地方,應該在被萬民所見的地方閃閃發光。
所以葉無坷選擇鴻胪寺的時候,高清澄替他開心,高清澄看的比别人更遠,十幾年近乎苦修一樣的學習讓她早早就站在了别人的眼界之上。
她知道未來的大甯鴻胪寺必會大放異彩,大甯要變得更強自然離不開戰争,可戰争曆來不是陛下謀求強大的優先選擇。
大甯要在整個天下把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就需要鴻胪寺去發揮比連續打了幾場勝仗更大的作用。
将來鴻胪寺在對外的各項事務之中如果屢戰屢勝,大甯百姓的民族自豪也必然會水漲船高。
所以她在那所謂的心浮氣躁的時候就曾看見過,披紅挂彩的葉無坷從國門外過來,迎接他的不僅僅是熱情還有真誠,不僅僅是地位還有榮譽。
大甯需要這樣一個純澈幹淨的人讓百姓們更為自豪,葉無坷将來的成就不是他一個人的成就而是數以萬計的普通人的成就。
但。
鴻胪寺趙泛舟對葉無坷那種理所當然的态度讓高清澄憤怒起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矯情的人,也不會認為葉無坷進了鴻胪寺就該享受别人沒有的特權,她要的隻是一個公平的對待。
激怒她的其實不僅僅是因為葉無坷,還因為趙泛舟那隻向上而不向下的做官姿态。
趙泛舟确實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将來也确實可能從徐公手裡接過宰相權柄。
他有着超凡的視野和當機立斷的本能,但如果一個上位者習慣性的忽略掉手下人的生死隻認成敗,那這樣的權臣,将來或許會成為第二個徐公。
徐公替陛下巡遊江山離長安已一年有餘,在這一年之間朝堂上井然有序沒有發生任何變故,不是因為那位徐公沒有掙紮,而是他的掙紮在陛下面前都是徒勞無功。
葉無坷人在鴻胪寺,當然要接受鴻胪寺的指派,讓他提前去疏勒也不過分,可毫無準備就讓他馬上出發這就不行。
黑武人必然早早就去了疏勒,疏勒那邊處處都是陷阱處處都是萬劫不複。
大順商行看起來沒有問題,這麼多年做生意也是本本分分,從上到下每個人都謙遜有禮毫無劣迹,可即便如此大順商行就真的沒問題?岐山禅寺的堂頭和尚真的隻是順路搭車?
趙泛舟太心急了。
這才是高清澄怒意的來源。
她沒有點出來趙泛舟最深處的思謀,也算是給趙泛舟留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
那就是趙泛舟的野心。
他急于表現,急于立功,急于證明自己可以從那位徐公手中接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而高清澄沒有點破的這些,恰恰也是皇帝為之震怒的緣故。
所以趙泛舟從未央宮出來後去見了葉無坷,所以在離開葉無坷家的時候會那般落寞。
把鴻胪寺卿的品級降為從四品從表面上看很嚴重嗎?當然不是,畢竟鴻胪寺卿還是鴻胪寺卿,趙泛舟還是一個衙門的主官,未來他還是會成為萬衆矚目的人。
可這降級這件事是陛下用實際行動在告訴趙泛舟一句話......朕可以讓你起來也可以讓你下去,那一品大權你覺得可望可及朕也可以讓你看着曾經到過的從三品可望而不可及。
這些看起來和葉無坷有關而又沒那麼大關系的事,才是大甯朝堂上真正的風起雲湧。
尤其是最近,陛下有意無意的表示宰相集權有諸多弊端,這若有若無的态度似乎是在針對那位近些年越發不知天高地厚的徐公,也可能真的是要把自古以來就合理存在的宰相位子徹底抹掉。
也有人猜測,陛下的心思其實并非是拿掉某個權利大到自認為可以隻手遮天的官位,而是想創建一種更為合理的制度,甚至連這些年對徐公的聽之任之都是在為這朝廷格局的改變在做鋪墊而已。
這些事,葉無坷還遠遠接觸不到。
他能接觸到的,就是現在身上這件似乎自帶攝人心魄魔法的正六品百辦黑錦魚鱗服。
他也是第一次直觀的感受到這件衣服帶給人的壓迫,當他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大部分人都選擇把距離拉遠就足以證明。
他要去的不是鴻胪寺,不是書院,也不是去廷尉府報到,他要去的是那家名為大順的商行。
葉無坷沒有帶上大奎二奎,兩位好漢在書院的學業還沒有完成。
他隻身一人走到大順商行門前,手放在腰畔挂着的那把黑線刀的刀柄上,大順商行的夥計就迅速的上前行禮,而掌櫃嶽從群則一路小跑着從堂屋裡出來迎接。
“我隻是來看看你們要運去北疆之外的那批貨物,畢竟這次與你們同行的人有些特殊。”
葉無坷很客氣的說道:“例行公事而已。”
可是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廷尉府的人客客氣氣說話都會讓人頭皮發麻。
“百辦大人請。”
嶽從群俯身道:“貨物都在後院沒有卸車,大人要檢查的話我安排夥計逐個開箱。”
葉無坷道:“站直。”
嶽從群一怔。
葉無坷道:“我來你這裡你需要配合我,但不需要彎着腰配合我,不犯錯的人,永遠都可以直着腰身。”
嶽從群心裡不停的打鼓,因為他下意識的會想這位百辦大人的話裡是不是另有所指?
他說不犯錯的人永遠都可以直着腰,是不是在暗指大順商行犯了什麼錯?
但他又不敢随意做主拿些豐厚的禮物來打點這位百辦大人,給廷尉府的人塞銀子可能是進去坐牢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了。
“沒有别的意思,就話裡的意思。”
葉無坷邁步上前。
他不會矯情的去一個字一個字的給這位掌櫃的分析他話裡沒有更深層次的含義,他也不會矯情的把這話裡包含的道理掰開揉碎的讓掌櫃去接受。
他隻是葉無坷,他隻是做他認為對的事說他認為對的話,他甚至都不會去要求廷尉府的其他人與他一樣,他求的是己心無愧。
她娘在沒糊塗的時候說過,一個人能保證自己問心無愧就和立地成佛沒什麼區别了,你看别人看不慣别人也看你看不慣的時候,相安無事都不容易。
所以掌櫃的依然彎着腰在前邊領路,葉無坷也不會再說一遍你把腰直起來。
走到後院的時候,大順商行那位已經年過四十的少東家快步往外走準備迎接,葉無坷往他身後看了看,在院子裡那個不起眼的涼亭有一位白衣僧盤膝而坐。
楊乙承一看到葉無坷的時候就顯然驚訝了一下,他還沒有見過如此年輕的正六品百辦。
“草民楊乙承,拜見百辦大人。”
葉無坷抱拳道:“麻煩你們了。”
這簡單的一句話,也讓楊乙承心裡有些不踏實起來,他下意識的看向嶽從群,嶽從群馬上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搞不懂。
所以楊乙承态度格外誠懇的問道:“百辦大人親自前來,可是小号有那些地方做的不合規矩?”
葉無坷看出來楊乙承的不适應,所以他一邊往前走的時候一邊很平靜的說道:“剛才在門外的時候我和你的掌櫃說可以直着腰配合我,他應該吓着了,我沒有繼續讓他把腰直起來是因為彎着腰的問心無愧和直着腰的問心無愧并無區别,你們怎麼舒服怎麼來,不用因為我說什麼話而去揣摩。”
他沒有走向那些貨物,他走向那座涼亭。
城門守仔細檢查過那些貨,因為是從長安經過而非卸貨,所以貨物上還有長安城門守留下的封條,這批貨是要運出大甯的,在長安接受過檢查後沿途一般都不會再逐個開箱檢查,凡開箱的會貼上經過之處的封條,一直到國門邊關,邊軍檢查之後會把所有的封條揭了。
葉無坷緩步走到涼亭外抱拳道:“廷尉府葉無坷,有幾件事想問問大和尚。”
栖山禅院的白衣僧慢慢睜開眼睛,這個看起來應該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大和尚眼神裡有着和葉無坷一模一樣的純澈,隻是這種純澈,似乎還帶着某種不願與外人道的決絕。
他微微颔首道:“我法号向問。”
葉無坷問:“向問禅師,我可以坐下來聊嗎?”
向問點頭:“大人請坐。”
楊乙承連忙回身吩咐去給百辦大人搬一把椅子來,可話沒說完的時候,葉無坷已經在向問禅師的對面席地而坐,就如向問禅師一樣,不同的是葉無坷盤膝而坐的時候黑線刀就自然而然的放在腿上。
向問看着葉無坷微笑說道:“大人的衣服是新的,刀也是新的,人還是新的。”
葉無坷笑道:“一個人如果能活八十歲是很不容易的事,我這個年紀也不算有多新了。”
向問說:“一個人新不新和年紀的關系可有可無,無坷無垢的活着,就算到大人說的不容易的八十歲,也是新的。”
葉無坷問:“到嗝屁也算新的?”
向問點頭:“也算。”
葉無坷笑道:“那我試試。”
向問也笑,笑容中似乎有些很淺但很明顯的滿足。
葉無坷也仔細看了看大和尚,他問:“大和尚看起來,好像不那麼新了?”
向問回答:“人一旦開始有數不清的懼怕,那就不新了,新的人,什麼都不怕。”
葉無坷看着大和尚,沒有問他懼怕什麼。
向問給出答案:“我怕死。”
葉無坷問:“大和尚說的怕死,是明知去疏勒會死所以怕?”
向問回答:“是明知會死但不知死之前能不能把真經帶回來,所以怕死。”
葉無坷重複了一遍其中幾個字:“明知會死。”
向問道:“一定會死。”
他依然溫和,面帶微笑。
“那大和尚如果死在疏勒,會不會讓數不清的人跟着死?你不去,便不會有戰事,你不去,也不用死,不光你不用死,無數大甯邊軍都不用死。”
葉無坷道:“你說的真經,我替你拿回來好不好?”
向問問他:“我自己拿回真經,你替我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