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這三年來了很多次,每次都要換我們下去,是我們不答應的,他說什麼我們也不答應。”
王有勁說:“我們倆不把梯子放下去的,明堂,别罰我們校尉,他真是個好人。”
焦大鹿說:“以前我們也罵他是個變态,是個牲口,那是因為練兵的時候他都不把我們當人看。”
“可是罵歸罵,我們也都知道,在福祿縣我們打的是外寇,是比野獸還兇的海盜,是比海盜還狠的走私犯,我們練不好,那我們就死呗。”
“可他在不練兵的時候就是我們好大哥,有一口吃的自己不吃也得留給我們,有活命的機會,自己不要也留給我們。”
王有勁說:“明堂你最多可以罵他兩句出出氣,也就罵兩句......”
他說:“你不知道,福祿縣雖然不大,人口也不多,可地勢是一個長條,南北隻有二十裡,最窄的地方五六裡,東西有三百裡。”
“一個營的兄弟要巡邏的不隻是海岸線,還有山裡,沒有路的,都是兄弟們一腳一腳趟出來的。”
“你看。”
王有勁指了指遠處的山:“秤砣山,進去巡山一來一回就是六七天,進出一次手掌都能脫一層皮,全靠手腳并用的爬。”
“稍微不留神就滾下去,懸崖下邊都是石頭,隻要摔下去就肯定死。”
“有一次被走私的看到校尉帶着人巡山去了,那群混蛋把校尉他們上下山的獨木橋給砍斷了,想把校尉他們困死在山上。”
“餓了幾天,校尉忽然說有肉吃,給兄弟們用積雪熬了一鍋肉湯,大家喝的暖了身子,他自己不喝。”
“問急了他才說,是他割的自己屁股上的肉。”
王有勁在自己屁股位置比劃了一下:“這麼大一塊,現在還是碗口大的疤,他從來都不跟我們一起沖澡,不是怕我們看,是怕我們難受。”
“這地方走私的多,一船一船的糧食從這出去,校尉說是賣去東韓,也賣去更遠處的桑國。”
葉無坷聽到這的時候,心口都緊了。
那群走私的,還不是當官的和做生意的勾結起來。
尋常人,哪裡來的那麼多糧食往外賣,就算有,也沒那麼大的膽子。
這件事和不問堂以及林州官府也一定脫不了關系。
所以今天抓到的那個趙廣,一定要問出些什麼來。
鄧先容在旁邊說道:“這幾年還好些,福祿縣不缺糧了,戰兵營的糧食補給也夠用,以前那幾年真是勒緊褲腰帶巡山巡海。”
他看向葉無坷:“就連明堂急行軍帶的蔓菁疙瘩也不常見,是稀罕物。”
聽到蔓菁疙瘩幾個字,王有勁似乎是想起來什麼,用腳把身後的一個罐子往遠處推了推。
在他旁邊的焦大鹿反應過來,說了聲有點熱,脫了褂子扔在了罐子上。
葉無坷看到了,也能猜到那是什麼東西。
見葉無坷看過來,王有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罐子裡就是腌菜,就是葉無坷此前吃的那種蔓菁疙瘩。
“這東西......好!”
王有勁見葉無坷把罐子打開了,更不好意思的笑。
“有滋味,容易保存,吃起來嘎嘎香。”
葉無坷把罐子蓋好,沒有多說什麼。
他知道大甯很多地方的邊軍依然苦,很苦。
這福祿島上的兩個漢子,是很多地方邊軍生活的縮影。
就在這時候山下傳來喊聲,王有勁和焦大鹿同時反應過來,連忙往那邊跑:“校尉怎麼來了。”
他們到了大石頭旁邊往下看,從這個高度都能看出來校尉劉勃軍渾身都濕透了,那是汗透了,一路急急忙忙趕路跑出來的汗。
他們把梯子放下去,劉勃軍一口氣爬上來:“明堂大人呢?”
倆人同時看向身後,一隻手從他倆之間伸過來拉了劉勃軍一把。
劉勃軍也是第一次見葉無坷,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怎麼會這麼年輕。
但他聽說過葉無坷的事,所以他對這位年僅二十歲的二品大員充滿敬畏。
軍人不崇拜别的,隻崇拜軍人之中的英雄。
他聽說過,可他哪有什麼機會和在福祿島上的兩個同袍講這些?
每次來他都上不了這石頭上邊,三年來今天還是第一次爬上來。
他帶着人來送補給,就在大石頭下邊把東西綁在繩子上,再由焦大鹿和王有勁拉上去。
不管他在下邊怎麼罵街,怎麼喊,那倆人就是不肯下去。
“對不起明堂!”
劉勃軍上來之後肅立行禮:“福祿縣戰兵校尉劉勃軍向明堂報到!卑職來晚了,請明堂大人處置!”
葉無坷沒多說什麼,拍了拍劉勃軍的肩膀。
“現在戰兵營有多少兄弟?”
“回明堂,滿員!”
“說實話。”
“明堂......”
“說實話。”
“回明堂,福祿縣戰兵營一共有七十六名戰兵,包括卑職在内!”
“一營戰兵滿員三百六十六人,你的兵營為什麼隻剩下七十六人了。”
“回明堂......來的時候就不滿員。”
“為什麼說謊?”
“因為......因為怕明堂處置我們将軍。”
劉勃軍不是想故意說謊,他這種人也根本不是說謊的材料。
“我們這支隊伍是當初從東北邊疆替換下來的,打了一場惡戰,一營三百六十六名兄弟,隻剩下九十六個人。”
“按照規矩......一營戰兵傷亡減半就要合并到别的營去,将軍心疼我們,說咱們營的營旗不能沒。”
“正巧趕上了要調兵到福祿縣來,将軍就說,我上報你們已經重新滿員調到福祿縣,這樣兄弟們能多拿些。”
劉勃軍忽然跪下來,一下一下的磕頭。
“請明堂不要治将軍的罪,他都是為了我們。”
葉無坷伸手拉他,拉都拉不住。
劉勃軍嗓音發顫的說:“将軍說,守島苦,巡山苦,他沒什麼别的能幫我們的,隻能是以滿員報上去,兵部發軍饷的時候錢都給我們,我們多拿些。”
“這幾年将軍一個銅錢都沒有拿過,軍饷下來,他每次都是親自護送,一年送一次,就怕别人知道了。”
“明堂,其實多餘的錢我們也沒敢拿,這幾年都是托人把多餘的軍饷分給當初陣亡在邊疆的兄弟們家裡。”
“到福祿縣之後,又陣亡了二十個兄弟,這些錢也會分過去,我知道這樣是犯了罪,是大罪,吃空饷的大罪。”
劉勃軍還想磕頭,可葉無坷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明堂,你斬我,你斬了我上報兵部,就說是我把軍饷都給吃了,不能連累了兄弟們,不能連累了将軍,他也是沒法子。”
“前些年實在是苦,吃不飽飯,将軍說用多餘的軍饷買糧食吃,高價也得買,那些商人心再黑也得買,他沒别的能給我們,最起碼得保證我們吃飽肚子。”
“可我們沒敢花,一個銅錢都不敢花,我們......我們自己開荒種田,種不出多少就少吃些,靠着山吃山,靠着海吃海,總是餓不死的。”
說到這的時候劉勃軍已經說不下去了,這如虎一樣的漢子眼睛紅紅的。
“明堂,斬我!是我愧對朝廷,是我愧對陛下。”
葉無坷忽然撩袍跪下來,就跪在了劉勃軍面前。
“是朝廷愧對你們。”
見葉無坷給自己跪下來,劉勃軍吓得手足無措。
葉無坷看着劉勃軍的眼睛問:“你說實話,陣亡的二十名同袍有沒有是餓死的。”
劉勃軍張了張嘴,不敢說。
縣令鄧先容在旁邊替他回答:“有!”
劉勃軍哭了:“對不起明堂,真的對不起,我報的都是陣亡,陣亡有撫恤啊明堂,餓死沒有啊......我錯了,我有罪。”
葉無坷扭頭看向别處。
他身後的餘百歲眼睛皿紅皿紅的罵了一聲:“我操他媽!殺的還是不夠!還是不夠啊!”
葉無坷扶着劉勃軍起身,這個山一樣的漢子此時身子都在發顫。
“這件事你不必多想。”
葉無坷道:“我也不會随便就治你們将軍的罪。”
劉勃軍說:“将軍說,他知道我不會說謊,隻要朝廷有人問我就肯定說實話,将軍說沒關系,别因為想着他就壞了我的性格,不然咱們和那些貪官污吏有什麼區别?”
“将軍還說,他該死是他的事,他死了就幹淨了,我們這支隊伍就幹淨了,不幹淨的不是我們,隻是他自己。”
葉無坷和餘百歲他們總算是明白了。
為什麼福祿縣這邊的戰兵遇到那麼難的事,他們的将軍都沒有上報兵部。
因為隻要上報了,兵部就會派人來核實。
一旦核實了劉勃軍他們吃空饷,那都得人頭落地。
“将軍這些年老的很快,上次來的時候我見他頭發都白了。”
劉勃軍說:“才比我大三歲,四十一,頭發全都白了。”
餘百歲一扭頭,眼淚往一邊甩出去。
“這些年是官商勾結封鎖了你們?”
他咬着牙問。
劉勃軍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頭:“是......算是。”
餘百歲:“什麼他媽的叫算是,是就是是!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那群混蛋東西,是來給你們撐腰出氣的!”
劉勃軍說:“我們調過來之前,福祿縣這邊沒有戰兵巡視,隻有廂兵,當初大将軍帶兵攻打渤海之後應該是對海盜的有所耳聞,于是下令調派一千二百名戰兵過來巡守。”
葉無坷想了想,就是幾年前夏侯大将軍帶兵攻東韓的時候。
也就是說,劉勃軍他們這個營曾經是攻堅營!
如果不是的話,以大甯戰兵的戰力,不可能戰損那麼嚴重。
隻有攻堅營這樣精銳之中的精銳,在一營三百六十多人戰損到隻剩下不足百人的地步軍心都沒散。
他們是大甯最勇敢的兵,是攻堅營的兵,可他們在遼北受了三年委屈了!
劉勃軍繼續說道:“将軍帶着我們過來的時候,他讓我們來福祿縣,其實最苦的是苦坨關,那兒比福祿縣還苦十倍。”
“将軍跟大将軍做過保證,隻要他來了,就不可能再有海盜屠戮我大甯百姓,就不可能還有奸商勾結海盜走私。”
“這些年想殺了将軍的人比想殺了我們的多的多......”
鄧先容道:“走私的人勾結海盜偷襲兵營的事就發生過好幾次,其實那陣亡的二十名戰兵之中,有幾名戰兵兄弟是巡邏的時候被海盜給堵死在山上了。”
“當時劉校尉帶着隊伍在和海盜打仗也被圍住了,等他打退了海盜趕去山上的時候,那幾個兄弟......”
鄧先容:“可,餓死了,是在被敵人圍住的時候餓死的,他們,他們怎麼能不算陣亡呢。”
劉勃軍看向葉無坷:“明堂,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身為校尉不該虛報兵力,我不該把兩個兄弟丢在福祿島上不替換,我......我隻求明堂不要把那幾個兄弟的撫恤停了,這事,不能啊。”
葉無坷忽然往前跨了一步抱住了劉勃軍:“你是個好兵,是個好大哥。”
這一刻,劉勃軍的身子僵硬了,然後是顫抖,劇烈的顫抖。
下一刻,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