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557章 整備(下)
七月初旬過後,小暑将至,泗水縣内,街道上的行人日漸增多。
民兵訓練、房屋修築、防禦工事營建等各類事務繁雜,紛至沓來。
這日,晨曦微露,雞鳴聲剛起,在府衙勞作的農戶們便肩扛農具,前往縣衙大門外領取粥食、煎餅等食物。
蘇尚雖抄沒了諸多商戶的田産,可所得糧食卻不如預期。
原來,這些商戶臨近南海,商路暢達,從不囤積糧食。往東南行至中州,便是大秦帝國最大且最繁華的沿海古城,物資充裕,他們自然不愁食物短缺。
如今,蘇尚尚未能完全掌控泗水縣周邊商路,尤其是往南的水道與山路,這在當下至關重要,關乎縣城商戶能否繼續經營生意。
李幼白幾乎整日都待在縣衙,夜宿于簡易草甸之上。清晨開飯時,她也會随衆人一同領取食物。
領餐之人衆多,并非隻有農戶。大家按不同時間、批次前來,現場秩序井然。
工人們領完粥食面餅後,便返回工廠;農戶們則或在附近街巷徘徊,或席地而坐,吃飽後才前往農田勞作。
李幼白端着一碗稀粥和十幾張面餅,登上縣衙旁側的高樓屋頂,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
食物味道寡淡,面餅堅硬幹澀,需就着稀粥才能咽下。
此時,一隊隊民兵喊着口号從遠處跑來,隊伍裡人員混雜,有農民、打手、武館弟子等。
如今,他們都成了普通民兵,在蘇尚的指揮下,由小頭領帶領進行戰前訓練。這種賣命之事,按理說鮮有人願意參與。然而,待遇不同,人們的想法也會改變。
為激發民兵鬥志,蘇尚規定,訓練期間,他們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在工廠勞作的工人與田間耕種的農戶,雖也能吃到葷腥,但次數遠不及民兵。
即便水梁山靠近糧食儲備充足的東州邊境,可對于許多普通人而言,糧食和葷腥依舊是難得的奢侈品。民以食為天,若沒了食物,便可能心生反意。
這些冒險加入民兵的人,大多是為了能吃上一口好飯,少數人還會把吃剩的肉末帶回家與家人分享。李幼白對此早已習以為常,而蘇尚見了,眼中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鐵牢之中,蘇尚親自端着粥食步入。尉遲磐靠坐在草甸上,沉默不語。
他傷勢未愈,身上氣力恢複不到一半。衙差搬來木椅,放在蘇尚身後,手持火槍,警惕地盯着鐵牢裡的尉遲磐。
蘇尚坐下後,翹着腿,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看上去溫文爾雅。
她開口說道:“感覺怎樣?本官這兒有南州府最好的醫師,她說你傷勢恢複得挺快,不過可能會落下些後遺症。”
尉遲磐低頭,目光渙散,仿若沒有聽見。蘇尚并未在意,繼續說道:“泗水縣近來發生的事,你想必都有所耳聞。侯家家主已死,你也為他盡忠到最後。如今,為本官做事如何?”
蘇尚不再講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在江湖闖蕩之人,沒幾個會信這些。
正義、邪惡、忠心、奸詐等詞,隻有那些兇懷抱負之人,才會在意世俗眼光與自身道德約束。
聽到侯家家主死訊時,尉遲磐的眼神微微一動,旋即又恢複平靜。
當年,為躲避秦軍追殺,他千裡迢迢逃出東州,躲進水梁山。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單打獨鬥難成氣候。是侯家家主見他體魄強健,給了他一口飯吃,他這才在水梁山待了将近二十年。
要說主仆情誼有多深厚,其實也談不上,這些年,他與侯家家主見面次數寥寥無幾。
但侯家家主的救命之恩,尉遲磐一直銘記于心。隻是如今,聽聞主子死訊,對方卻已身首異處。
見尉遲磐依舊不說話,蘇尚站起身來,語氣依舊溫和:“本官知道你不懼生死。實不相瞞,本官手下能用的武師不多,你很對本官胃口。殺了你,本官覺得着實可惜。你暫且在此養傷,傷好之前,本官等你答複。若你無意為本官效力,本官便放你離開,隻是不能再留在泗水縣。”
言罷,蘇尚揮了揮袖袍,大步離去,留下尉遲磐一臉驚愕與意外。
泗水縣新建的冶煉工坊内,爐火熊熊,熱氣騰騰。
衆多赤着上身的精壯漢子,手持小錘頭,“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中器物。縣裡留存的舊兵器,早已布滿灰塵,脆弱不堪,需重新鍛造加固。
随着時代發展和鑄造工藝進步,如今鍛造的兵器比過去更加結實耐用。
李幼白拿着一把火槍走進工坊,找到陳山,問道:“你看看,這把槍還能修好嗎?”
陳山接過火槍,不禁面露驚訝之色。他打鐵造槍十幾年,從未見過樣式如此奇特、分量這般沉重的火槍,這槍至少有七八斤重。
槍身锃亮,紋路精美,拿在手裡,便能感覺到它絕非尋常之物。來此地幾日,他聽本地人說過,縣令有一把極為厲害的火槍,想來眼前這把便是。
陳山仔細觀察槍頭,發現槍管已徹底彎曲,想要掰直幾乎不可能,隻能回爐重造。
而且這槍采用組合式工藝,他反複揣摩許久,才不太确定地說道:“可以試試,但依我看,成功的幾率不高。”
他平日裡造的火槍,都是普通土槍,能打響就行,就算是稍微精良些的,也隻是在細節上多下功夫,就如同紮馬步打拳,基礎就擺在那兒,再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本質。
李幼白聽後,又找了幾個村寨的鑄鐵師傅詢問,得到的答複都差不多:能修,但成功率不高。這樣的回答還算不錯,就怕遇到那些不懂裝懂的人,把槍拆了放進爐子,最後卻再也拿不出來。
這把火槍制作耗時耗力,既然别人修不好,無奈之下,李幼白隻好将槍拿回去妥善藏好。
沒了這把槍,蘇尚的人身安全便多了幾分隐患。當下局勢敏感,李幼白擔心會有人前來暗殺,防得了一時,卻防不了一世。
若無人時刻貼身保護,實在難以安心。或許蘇尚正是看中尉遲磐的體魄和武藝,他身高九尺,站在她們這些女子面前,高出一個頭,宛如一座小山,做個人肉盾牌再合适不過。
傍晚用餐時,蘇尚召集城内商戶商議大事,餘家等大戶和甯家等散戶為首的一衆商戶紛紛前來。蘇尚宣布,明日起,便要對外采取行動。
盤踞在泗水縣南邊商道的賊匪,若識趣,就趕緊歸降,否則休怪她不客氣。她讓商戶們派人傳信過去,能不打仗自然最好。但那些流竄在外的匪人與城裡的賊人不同,有些匪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自恃行動敏捷、武藝高強,想要他們投靠,可能性并不大。
對于這類人,自然是要斬草除根,不加入己方陣營,便是敵人,唯有殺之而後快。
于是,行動方案初步敲定,蘇尚确定了行動時間。若進展順利,城内商戶便可派人往南前往東州,先行開展一部分生意,至于往北的商路,因困難較多,隻能日後再做打算。
戰前動員必不可少。此後幾日清晨,在民兵訓練前、工廠開工前、農戶下地時,蘇尚都會手持用宣紙制作的話筒,站在縣衙大門前,對着衆人高聲演講,宣告接下來的計劃。她描繪的既有美好的願景,也有現實的情況。
一方面是營造氛圍、鼓舞士氣,凝聚人心;另一方面,在給衆人描繪希望的同時,也坦誠地指出即将面臨的問題,并給出解決辦法。
衆人聽後,覺得這些問題似乎很快就能得到解決,頓時熱皿沸騰。
蘇尚提到,百姓們向往的和平生活、城防建設、民生改善,日後都會逐步實現。
縣裡還會開辦新學堂,降低賦稅。對于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民兵,會依據軍中功績,如斬獲敵人數目、戰鬥表現等,給予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利益。
蘇尚承諾的這些事,很多都隻是她的個人想法,若按照朝廷的禮法制度,根本難以實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話都有些不切實際。
然而,蘇尚心中卻極為認真,哪怕有些事無法直接做到,她也想着用其他方式滿足百姓和民兵的需求,自然不會循規蹈矩地行事。
若事事都要按照朝廷律法、章法來,非得等上級批準才敢行動,那愚笨之人都能當官了。
蘇尚簡要闡述關鍵内容,着重渲染積極氛圍後,便解散了人群。
衆人皆是興奮不已,摩拳擦掌,滿懷激情地投入到工作和訓練中。
回到後堂,蘇尚召集各部頭領,商讨剿匪事宜。這些人比普通百姓、農戶精明許多,簡單的言語難以打動他們,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利益。
但考慮到其中有事後才投奔過來的人,蘇尚并未立刻給予他們好處。而對于從季宏兩莊趕來的人,蘇尚則毫不吝啬地賞賜了不少銀錢,私下裡,這些人都頗為滿意。消息傳開後,其他人聽聞即将開戰,既着急又激動。
這份情緒并非單純受煽動所緻,而是看到别人有望獲得利益,自己隻需努力争取便能得到,這種誘惑實在難以抵擋。
蘇尚攤開地圖,伸手指向縣城東南方向,說道:“縣城往東南有三座大山,離我們最近的是泗水崗,那裡盤踞着不少山賊。據商戶們透露,大概有三到五股勢力,每股約有二十到三十人。他們僅有少數弓弩,大多使用刀劍近身搏殺,且沒有馬匹……”
衆人圍聚過來,仔細聆聽。江大寶聽聞後,不禁一驚:“那他們加起來可有一百多号人啊!”
一名山寨頭領接着說道:“一百多人不足為懼。我們裝備精良,還有火槍,食物也充足,肯定能拿下。關鍵是如何減少我方傷亡。”
蘇尚點頭表示贊同,如今己方雖有不少能戰之士,但每一個兵卒和人手都十分珍貴,能不犧牲自然最好。打仗可不是像話本故事裡寫的那樣,确定好方向便直接沖殺過去,以命相搏。
隻有雙方都走投無路時,才會采取這種打法,如今大家都有退路,又怎會如此行事。
蘇尚繼續說道:“我已讓城内商戶傳信出去,願意歸順的,便是朋友;拒不投降的,便是敵人。我想,應該會有人願意加入我們,但也肯定有人心存僥幸。打是肯定要打的,具體情況,還得等明日探子回報。”
說罷,她掃視衆人一圈,“我仔細盤算過,無論對方有多少人,此次行動我隻打算派出五十人。你們誰願意帶隊?”
江大寶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自薦,卻被蘇尚婉拒。
江大寶武功較弱,傷勢恢複速度遠不及習武之人,如今身上還帶着傷,讓他去不僅風險大,還可能拖累整個隊伍。
這時,之前插話的村寨頭領吳保站了出來。吳保所在的村子民風彪悍,村民們主要以種植果樹為生,偶爾也做些小生意,與當地山匪有過幾次交手,有些戰鬥經驗,是個敢沖敢打的人。
吳保說道:“蘇大人,讓我去吧。我和這些山匪打過不少交道,熟悉他們的套路。”
見其他人沒有反對,蘇尚便點了點頭。此時,衆人态度不一,小部分人仍在觀望,大部分人則猶豫不決。
吳保見此事落到自己頭上,不禁開心地搓了搓手,問道:“不知這五十人能否由我自行挑選?”
蘇尚一聽,便明白吳保的心思。在民兵訓練時,蘇尚将這些外來人帶來的人手全部打亂,就是為了分化他們原本的小團體,以便更好地管理。
吳保想親自挑選人手,無非是想照顧自己人。可小團體的存在,對蘇尚的整體管控極為不利。
然而,若不同意吳保的請求,又顯得過于不近人情。畢竟,法理之外,還有人情世故。蘇尚出身商賈之家,雖在相公的教導下學習法家學說,但她本人并不完全認同法家的大部分觀點。
思索片刻後,蘇尚說道:“吳頭領,這樣吧,你可以親自挑選二十人,其餘三十人由其他頭領挑選補齊。各位覺得如何?”
衆人聽後,皆覺此法妥當,紛紛點頭,無人反駁。他們本就想着為自己争取些好處,畢竟對付這些小山賊,他們自認為十拿九穩,無非是想在功勞分配上多占些便宜,蘇尚如此安排,倒也公平合理。
事情确定下來後,蘇尚指向李幼白,對吳保說:“我再派白姑娘随你一同前往,關鍵時刻助你一臂之力。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吳保大喜過望,連忙拱手道謝:“多謝蘇大人成全!此次前往泗水崗,保證一個山賊都跑不掉!”
如今,李幼白在衆人眼中,是範海琴手下的第一高手。範海琴前些日子離開時,将她留了下來,在大家看來,她與蘇尚也算上下級關系。
李幼白素有打遍水梁山未嘗一敗的威名,有她随行,這場戰鬥幾乎勝券在握。
那些方才沒有自薦的人,此刻懊悔不已,沒想到蘇尚會把李幼白帶去泗水崗,跟着吳保去,簡直就是白白送上門的功勞。
他們原本還以為蘇尚會将李幼白留在縣城保護自己,畢竟前往郊外,随時可能發生意外。
商議完畢,衆人各自散去,為開戰做最後的準備。李幼白跟在蘇尚身後,走進内室。
待無人後,她問道:“你怎麼把我派出去了?”
蘇尚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一早上都在講話,她早已口幹舌燥。
看到李幼白臉上的擔憂,她從袖兜裡拿出一根信号彈,說道:“這東西城裡商戶有不少,不用擔心。泗水崗離縣城不遠,若有急事,你能及時趕回來。最重要的是,我想讓他們借此機會打出名頭,這樣一來,信服我們的人就會越來越多。隻要敢打敢拼,往後我們能做的事就多了。”
李幼白見蘇尚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
可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有些後悔。
她發覺,曾經依賴自己的娘子,如今正變得越來越獨立自主,行事也愈發果決,腦海中的想法早已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這本是李幼白一直期望看到的,可此刻,她卻又有些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