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433章 石破天(上)
秦軍帥台,一名斥候飛奔而來,單膝跪地,呈上最新的戰報。
“報!大将軍,墨家逆黨放棄了外圍所有陣地,全線後撤,讓出了一條通往機關城腹地的峽谷通道!”
燕寒川聽着從前方帶來的消息,粗糙幹澀的臉上不見變化,舉起千裡鏡放在眼前,眺望遠處山脈的地勢與虎視眈眈即将出籠的秦軍猛獸。
他身旁随行的副将上前一步,沉聲道:“将軍,墨家此舉恐是誘敵之計,那峽谷之中必有埋伏!”
“兵家的這條老狐狸想請君入甕。”
燕寒川将千裡鏡放下,風從廣闊的天地間刮過身上,同樣老辣的目光在逼視着前方遠處險之又險的山巒絕地。
旌旗就立在他的後方,烈烈作響,老鬼出招了,他在考慮要不要接下,利弊的衡量是戰場上取勝的關鍵,對方最多三萬,他想着,而後下定決心。
“那便送他一份大禮。”他伸出手指,指向了那條狹長的峽谷。
“命令第三偏師,攜帶所有火油彈,佯攻峽谷,告訴他們,不必深入,隻需将大禮送到即可。”
“是!”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位于西北一側的高山上,此處與其他山勢比較則要平緩寬敞得多,林野稀疏,多為怪石,起初,是有一支秦軍的先鋒隊駐紮在此,後來遭遇墨家逆黨的埋伏,死傷慘重,卻也咬牙硬是在此地守了下來。
直到昨天,公輸家族的裝甲師到來,他們這群人才退了下去。
前方,先前的一次試探,先鋒隊的訴說與彙報,大概情況與地勢,已經在這支後來的秦軍中擴散,援軍帶隊的領頭,是個作戰豐富的秦國老兵,年紀在四十左右。
正是一位老将的巅峰時刻,而當燕寒川的命令下來之後,具體的作戰安排與部署,就在他腦子裡形成了。
“傳我号令,兵士後撤百步警戒,其餘人立即備上火油,裝上投弩,等我命令!”
一聲聲令下,揮動的旗幟翻卷,留在後方的步卒飛快聽從命令,将一缸缸運來的火油推動出來立在石地裡,幾個士兵用刀子直接戳進缸口的木封上,奮力敲開,濃郁的刺鼻氣息随風熏得人難以久留。
時間很快過去,十多缸火油被分散裝填進了巴掌大的陶罐裡,由一支裝備輕便的秦軍偏師攜帶,并在手持投弩的兵卒跟随下呐喊着沖向了那條看似薄弱的峽谷通道。
濃烈的炙熱氣息在空氣裡彌漫着,從機關城出來的人并不多,以大鐵錘為首,他前天晚上中了幾槍,對他來說算不得傷勢。
陷在身體裡的鐵彈被取出後,隔了一日身體就正在複原了,小小的彈孔傷疤,在他那被曬得猶如皿蟒般赤紅的皮膚上根本無足挂齒。
相反,得知還能夠出來誅殺秦狗,他是樂意至極,一想到還未歸來的伏念,他握住鐵錘的手掌就愈發用力,其他人都默認伏念慘遭不測,唯獨他不相信伏念會那麼容易死在秦國影衛的屠刀之下,畢竟他的可是天下第一等的。
腦海中的幻想,陣前的殺意,在眼下組合起來,變成不可動搖的決心。
他扭過頭來看向與他一同出行的一位魏軍将領,對方是名老兵,聽說跟秦軍有過好幾次交手,他叫不出名字,但他知道對方是個抗秦英雄。
五年前顧鐵心率領的虎豹騎突襲了他的鄉下小家,全家全被秦軍俘虜,聽說是被當成了虎豹騎随行的肉糧,不知真假,反正是沒人在見過他的家人了。
今日出來,對方也是主動請纓!
“喂。”大鐵錘壓低嗓子叫了聲。
匍匐在大鐵錘對面山口的魏軍将領看過去,應該是聽到了,不過他沒練過武功,自然沒有大鐵錘這種内勁傳聲的特殊法門,也就隻能點點頭示意自己聽見。
大鐵錘沖他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待會秦軍若是真的膽敢進來,那他就主動迎擊,而他則是領一小部分人迂回前往入口,要是沒有其他秦軍墊後,那就将這支膽大包天的秦軍給全部殲滅一個不留。
計劃是這樣的,魏軍将領在看到後稍微遲疑片刻,而後就沖大鐵錘點了點頭。
埋伏在峽谷兩側的大鐵錘和墨家弟子們,死死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屏息以待,隻等敵人進入伏擊圈。
大風卷過林間,稀稀落落的人影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看起來大概有四百人以上,身着輕裝沖鋒而來,看樣子,他們竟然真的不怕死。
當秦軍進入射程後,大鐵錘怒吼一聲:“放箭!”
連弩的勢頭并不小,箭雨密集從毫無遮擋的山谷中飛出沒入秦軍的隊伍裡,一面面木盾被從後背取下擋在身前,噔噔噔的聲音響下,做工不好的木盾太過薄弱被一箭貫穿。
在後頭舉盾的人立馬躺到在地慘叫起來,跟在他身後的秦兵,撿起夥伴身上攜帶的火油罐子,仍舊舉着木盾往前推進,根本不怕死。
人窮難受凄涼一輩子,殺敵立功,改頭換面,死也隻在一瞬,舉着木盾的隊伍在損失五十人左右的數量後很快接近山谷,呐喊聲中,這幾百人的隊伍忽然高呼起來飛快沖上了上去。
正當大鐵錘起身想要出手,他卻看到無數的黑色陶罐從秦軍的隊伍後方投上天空,劃過弧線落在他們身旁各處,砸落之時應聲碎裂,濃郁的刺鼻氣息讓他心頭狂跳起來。
便在下一刻,他猛地用内功蕩出大吼,“是火油!”
大鐵錘的反應非常快,其實這還隻是第一輪的攻勢,在山谷外觀察的秦軍老兵,在第一輪火油投射完成以後,早就安排了火箭弓手,一百多名弓手一字排開拉開大弓,整齊有序的隊列上前引燃箭頭,躲開以後,弓手松開弓弦。
漫天飛火宛如流星墜地,轟——!
大鐵錘的高聲喊叫,是要比火箭來臨時快上好幾個呼吸,刺鼻的氣味在風中流轉,作戰經驗豐富的人也在這一刻反應過來,趕忙招呼着身旁的同伴,部下進行疏散。
即便是這樣,也難免有運氣極差的人,或者說,他們命中的結局就是如此,哪怕旁人如何提醒,囑咐,幫襯,也終究無法越過自己的命運。
世間的大多數人都被命運裹挾着,成百上千過萬乃至無法計數的天下之人中,僅有極少的一撮,才有左右自己命運的能力。
可惜的是,他們并不身在其中。
當火光沖天而起之時,整條峽谷在頃刻之間變成了一片翻騰的火海,痛苦的嚎叫,熾熱的烈火,夏風裡,焦糊味在峽谷間快速傳開。
大鐵錘那雙銅鈴般的大眼望向他對面的山道處,那位與他一同出行的,主動請纓的魏軍将領,在呼喝着部下躲避之後,他身體就被火油覆蓋,而後炎炎火雨落下在他周圍爆開。
無聲無息的,他被烈焰吞噬,還沒來得及出手殺幾條秦狗,就變成火人一腳踩空徑直從山道上摔了下去。
在下方,秦軍的兵丁已經沖了進來,他的身影,就那樣又被潮水般湧來的秦軍給覆蓋了……
斷水涯的風,吹得愈發緊了。
鉛灰色的天穹下,焦土之上,先前火油焚燒留下的黑煙尚未散盡,便被風攪成了污濁的墨團,在天地間肆意塗抹不見半分山河應有的寫意。
秦軍在峽谷甬道内的攻勢,面對大鐵錘這名高手,在付出些許代價後,陷入了詭異的停滞,随後便是很快的撤軍放棄了繼續進攻的打算。
消息回報到燕寒川耳中,繼續從峽谷深入想法他是沒有了,此舉和墨家打了個硬碰硬,對方有武道上的絕頂高手,他們這邊的隊伍中,綠林江湖武夫不少,不過和對方那種境界的人比起來,不夠看,繼續深入硬碰毫無必要。
燕寒川收斂起目光雙手負後。
今時不同于往日,好幾十年前,作為傳統的作戰方式還是白刃相交,而現在,這種戰法打法在他的預見與目光裡已經在逐漸落後,火器的興起絕對會成為主流,所以這場戰争,他們的帝國有着十足必勝的把握。
山風将濃烈的焦糊和烈焰吹得東倒西歪,沖來又撤回去的秦軍将峽谷包圍,虎視眈眈的望着,留下一地焦糊的屍體,從傷勢上來看,秦軍那邊死的人多,可他們這邊本來能夠作戰的人手就少。
今日出行,帶出來的三百多人,在火燒與占據地形優勢與其短暫交鋒以後,回報過來的人數,就已經剩下了一百多人,倘若秦軍再度大舉來犯,峽谷道口很可能就會隻剩下大鐵錘一人。
他能打,可他帶的人不能打。
“這群狗賊!”
大鐵錘見到一名受傷的秦軍在地上攀爬想要往峽谷外去,怒叫一聲大步上前一錘就将他的頭顱砸成肉泥。
他望了眼峽谷道口外,層層疊疊的秦國軍士也在望着他們,他不敢帶人追殺出去,咬着牙,為了防止秦軍第二輪沖鋒,他趕緊先讓弟兄們先回去向老鬼報告情況,并換一茬人出來防守。
順着熟悉的山路暗道往機關城内返回,殘存的堡壘工事中,返回去的人人帶傷,人人喘着沉重的粗氣,緊攥兵刃的手,骨節早已僵硬得青白,正式交戰時的傷亡開始一步步出現了,這個數量隻會越來越多。
膠着,是比死戰更熬煉心神的酷刑。
午後的日光斜照在燕寒川身上,他仍舊立于高處的帥台,他左額角那道銀鱗似的刀疤,在陰沉天光下不見光澤,隻餘一片死寂的冷。
其身後,秦軍大纛如鐵水澆鑄,紋絲不動。
戰事便陷入一種皿肉磨坊般的膠着。
斷水涯地勢險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墨家弟子與魏國殘軍憑借殘存的機關壁壘,于各處山道隘口間拼死抵抗,一時間,竟将秦軍的攻勢死死釘在此處。
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垂死者的哀嚎,他靜靜看着遠處山道上,自己的士卒如潮水般湧上,又如潮水般被礁石撞得粉碎,退下,神情沒有半分波瀾。
“将軍,墨家逆黨負隅頑抗,我軍傷亡不小,不如……”一位老将躬身上前,話未說完,便被燕寒川擡手打斷。
他對眼前僵持的局面似乎早有預料,臉上無波無瀾,隻是轉過頭,望向身側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矮瘦胖老人,那人正是公輸家的當代巨子,公輸仇。
“公輸先生,有沒有興趣出手一試你們公輸家霸道機關術的威力?”
公輸仇身形枯瘦,一頭灰白長發随意束在腦後,唯獨那雙眼睛,閃爍着一種近乎瘋狂的熾熱。
他正用完好的右手,輕輕撫摸着自己那支由無數齒輪與黃銅構件組成的機關手臂,聽聞燕寒川所言,公輸仇擡頭陰恻一笑。
躬身應聲道:“我們公輸家的機關術在帝國面前不過奇淫巧技爾,但對付墨家餘孽還是綽綽有餘的,請将軍看好便是。”
話音未一落,他轉頭命人吩咐下去,秦軍後陣,軍士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
一尊高達五丈的龐然大物,在二十多名赤裸着上半身肌肉的大力士奮力推進下緩緩移動過來,通體由玄鐵鑄造,兇前、肩頭布滿了猙獰的炮口與管道,它沒有面目,隻有一個冰冷的、閃爍着幽光的獨眼。
公輸家,霸道機關術之集大成者,公輸仇最得意的作品——石破天。
一處密林掩映的陣地中,負責此地防務的是韓國餘黨韓非玉等人,她身披甲胄,手握長槍,身旁是忠心耿耿的老将陳無聲,以及手持混銅棍的張勝。
他們身後,是五十餘名墨家精銳與上百名魏國死士。
此處地勢複雜,林木茂密,暗器機關無數,本是老鬼布下的一個死局,隻要秦軍無法攻下,那麼他們就能源源不斷借助此地的地形優勢,向周邊的山脈頂峰左右的秦軍進行幹擾或者夜襲,意圖兵出奇招,重創秦軍有生力量。
而當大地傳來輕微的震動時,他們的視線,越過密林,又穿過秦軍人牆望向了後方,那不是戰馬奔騰的轟鳴,也不是山石崩落的巨響,而是一種更加沉悶、更加規律、仿佛有遠古巨獸正從地底蘇醒的恐怖擂動。
“那...那是什麼鬼東西?”有人駭然出聲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