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為官,如果是兩個人,哪怕是有幾個人,政見相同興趣也相投。
平日裡在一起相聚的時間也多些,甚至發表意見的時候也是攻守同盟。
這不叫結黨。
遼北道的情況比這要讓人擔憂的多,雖然這些官員并不是鐵闆一塊。
可他們背後的利益相同,他們背後的人也相同。
更為關鍵的是,這一批人和更大一批商人勾結在一起。
這一群人可以左右很大一片地方,甚至是一道之地的政治和民生。
這才是結黨。
葉無坷坐在椅子上已經發呆了好一會兒,遼北道的情況連他都覺得有些頭疼。
這還隻是冰州一地。
整個遼北道如果情況都是如此,那比西蜀道要嚴重的多。
徐績為什麼敢和陛下掰手腕?
大概就是因為他手中掌握着這些人,他賭定了陛下不敢殺這麼多人。
那不是一兩個,不是一二百,甚至不是一兩千。
徐績把自己送進廷尉府,或許就是因為他在等這個時候。
遼北道的情況如此複雜,涉案官員如此之多,誰來了都難以控制局面。
這個時候,徐績是否會和陛下談條件?
可葉無坷又敏銳的感覺到,這一切不僅僅是和徐績有關。
就在這時候餘百歲從外邊進來,手裡拿着一封燙着廷尉府火漆的密信。
“小橘子的加急。”
餘百歲将那封信遞給葉無坷。
葉無坷拆開信之後看了一會兒,眉頭就皺了起來。
“果然如此......”
葉無坷把信遞給餘百歲:“和咱們離開長安之前預料的情況基本相同。”
餘百歲接過信看了看,片刻之後就把牙都咬緊了。
“這群混賬東西!”
自從徐績為大甯宰相之後,遼北道這邊的賬目就從來沒有出過一點差錯。
這其實很難,能有一年賬目上無絲毫出入都很難,更何況是二十幾年?
大甯這麼大,每年年底各部都會核對地方賬目。
絕大部分情況下,朝廷的賬目和地方上的賬目不可能嚴絲合縫。
原來的青州現在被劃分為河東道,原來兖州的一部分并入河東道,另一部分并入遼北道。
兖州曾經地域遼闊,如今的整個遼北道都是兖州治下。
高清澄從開始清查這些舊賬開始,就針對原來的兖州治地。
後來在大甯重新劃分道屬之後,她發現大甯東部和東北部這些地方逐漸也開始變得賬目清晰起來。
從立國之後開始,徐績老家那一代幾個州治,賬目就沒錯過。
在這個時候,遼北道其他地方的賬目都有些問題,多多少少,總是會有些許出入。
朝廷對這種事管制的格外嚴苛,賬目不對就派人來回奔走核對。
這些地方距離長安幾千裡,來回奔走确實有些辛苦。
後來,整個遼北道的賬目都開始變得格外嚴整,和朝廷的賬目對比,竟無一絲差别。
再後來,連河東道的賬目也都好了起來。
兩道之内,上百個州府,上千個縣治,如果真的都歸屬于這個結黨範疇之内,那牽扯進來的人就更多了。
葉無坷都忍不住擡起手揉了揉眉角。
“咱們隻帶來一千二百人。”
餘百歲看到葉無坷揉眉角,他也有些焦慮起來。
“要查的地方太多了,隻是遼北道如果都查的話,那咱們的人就算一個當做八個用都不夠。”
“遼北道有數百個縣,河東道也有數百個縣,加起來,一個縣咱們隻派去一個人倒是夠了。”
餘百歲嘬牙花子。
“最關鍵的地方還在于,咱們隻有不到一個月時間了。”
葉無坷點了點頭。
是啊,隻有不到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之後,朝廷新法就要實施。
陛下本來是出于仁念,所以更改律法。
現在這麼看,新法可能為辦案帶來巨大難度。
原本人手就不夠用,涉案地方太多,人員太多,甄别起來已算是難如登天一樣。
新法實施之後,有很多漏洞可以被這些貪官污吏鑽營。
比如送到外面去的那些子女。
他們早早就被送出去了,甚至改名換姓,在新法範圍内,要證明他們有罪更難。
辦案的人如果心存攜帶懶惰,根本就不去核查,隻說這些人不涉案不知情,那他們就能逍遙法外。
現在想想,徐績也許早就已經猜到了陛下要改革法制。
所以在多年前他就開始布局。
他的故吏門生那麼多,在各地為官的卻不多。
這些人都哪兒去了?
相府裡曾經養着那麼多門客,又都哪兒去了?
還有,徐績對外宣稱的親傳弟子倒是不多,可在他門下求學的人,至少有數百個。
這些都可能是這案子之中極為關鍵的人。
“這根本做不到啊。”
餘百歲一屁股坐下來,看的出他眼神裡已經有了些絕望。
“當年的連明堂是關鍵。”
三奎在旁邊忽然說了這樣一句。
大家都看向三奎,唯有葉無坷微微颔首。
三奎道:“連夕霧先是在遼北道做道府,然後因為河東道水患,上一任道府在治河的時候意外身亡,所以他緊急調任到了河東道。”
“也是從連夕霧到了河東道之後,河東道的賬目就開始變得幹淨起來,從那之後,與朝廷對賬基本上沒有出過問題。”
他說到這看向葉無坷:“如果要做到地方賬目和朝廷賬目毫無差錯,最起碼得保證兩個條件。”
“第一是朝廷裡有一位權勢滔天的大人物能做主,第二是地方上有一位封疆大吏能做主。”
“如此才能讓這麼大的事在地方和在長安都沒有暴露......所以必然是連夕霧和徐績兩個人聯手才行。”
餘百歲道:“可難度就在這啊,連夕霧已經死了好久了。”
連夕霧從河東道調回朝廷任職,之後因為涉及貪腐被殺。
餘百歲看向葉無坷:“我記得,陸重樓陸大人是接替的連夕霧做戶部尚書。”
葉無坷點頭。
餘百歲道:“這事就更離譜了。”
他坐在那,手指有些急躁的敲着桌面。
“先在遼北道做道府,然後在河東道做道府,然後調回長安任職戶部尚書......這地方上的賬和朝廷裡的賬,他一個人都接觸過。”
“如果是徐績......他媽的肯定是徐績,徐績一力舉薦連夕霧調回長安到戶部任職,為的就是平賬!”
他有些憤恨的說道:“我敢肯定,小橘子就算再戶部清查舊賬也不可能在清查出什麼了。”
三奎嗯了一聲:“連夕霧在戶部那幾年,肯定已經把有問題的賬目都平掉了。”
小土司坐在旁邊一直認真的聽着,可是這些事她其實不懂。
她隻是覺得,這其中好像還缺少什麼關鍵。
想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了什麼。
“可是他們之間如何聯絡呢?”
小土司道:“我的意思是,地方上的賬目和朝廷裡的賬目如果對不上,那就一定是提前有聯絡。”
“戶部的賬目算出來之後,馬上有人安排告知地方,地方上在極限時間之内改賬?”
葉無坷微微搖頭:“沒必要,他們隻需要拿着空白賬冊在長安等着就是了。”
小土司愣住。
“就按照戶部的賬目寫?然後蓋章?”
小土司驚訝道:“怪不得一點差錯都沒有!”
她想了想:“可還是有些不對。”
但她說不出哪裡不對。
餘百歲道:“不對的地方在于,各地到朝廷對賬的官員會被嚴密檢查。”
“每一個州府縣治派去朝廷的人,在進長安的時候都要仔細搜身,檢查随身攜帶的東西。”
“而且到了長安之後就要住進指定的地方,不能随便與外人接觸。”
他說到這看向葉無坷:“需要有一個集合點。”
葉無坷嗯了一聲。
他起身一邊活動一邊說道:“這麼多官員涉案,必然有一個人居中調度,不然的話早就亂了套。”
“徐績在長安不可能做這些事,他身邊的人當然不都是他的親信,如果這事是他做的,那他早就已經被察覺到了。”
“還有往長安去的各地官員,他們基本上不會碰面,如果沒有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他們之間也會出現罅漏。”
“還有就是......要想做到完美無瑕,就需要有一個财力極為雄厚的人查漏補缺,光是賬目上對齊了沒用,還得有人能在極短時間内調撥錢财彌補。”
餘百歲聽到這臉色一變:“不會是......東廣雲彙?”
葉無坷看了他一眼。
餘百歲的話雖然大家都不相信,連餘百歲都不相信。
可現在能想到的也隻有東廣雲彙了。
大甯之内,除了東廣雲彙之外還有誰能具備如此強大的調度和彌補能力?
東廣雲彙掌握着大量的财富,多到根本無法估量。
他們都堅信曹獵不會有問題,也堅信曹懶不會有問題。
同樣堅信東廣雲彙在長安的總部不會有問題。
可地方上呢?
東廣雲彙的生意做的太大了,大到關乎整個帝國的經濟命脈。
餘百歲語不驚人死不休。
“莫非白經年是東廣雲彙的人?”
葉無坷此時搖了搖頭:“曹公是個很謹慎的人,而且大甯之内比他聰明的人也不多。”
餘百歲嗯了一聲:“可正如陛下。”
他看向葉無坷:“天下沒有人比陛下更聰明,比陛下更強大,可大甯太大了,舉國之内的官員加起來何止十萬?陛下怎麼可能都把控的住?”
“陛下也是人,陛下也不可能掐指一算就算定了誰有問題,别說整個大甯之内,就算是長安之内有多少蛀蟲?”
“就說廷尉府,張公對廷尉府的把控已經算格外嚴密了,可廷尉府裡也不是一個蛀蟲都沒有。”
“想想看,最近這幾年,禦史台,刑部,還有其他衙門......”
“曹公沒問題,可東廣雲彙從長安到地方,各行各業,加起來隻怕有幾十萬人!”
他再次看向葉無坷:“曹公顧不過來。”
葉無坷沒有反駁。
雖然他堅信曹獵沒有問題,也堅信東廣雲彙不會有大問題,可餘百歲的話是有道理的。
東廣雲彙在大甯之内的所有生意加起來要用到的人肯定不止幾萬,誰能保證每一個都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東廣雲彙貨通天下。”
餘百歲道:“大甯之内各地官府對東廣雲彙的商隊态度也寬松,檢查起來比别的商隊要寬松的多。”
“運力有,人員有,财力有......”
他忍不住搖頭:“我現在都想把曹懶從長安拎過來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有個懶洋洋又委屈巴巴的聲音出現。
“不用你拎,有人比你早的多。”
那個看起來皮膚有些黑模樣也說不上有多俊美的年輕人,一臉疲憊的出現在門口。
原本就比較懶的一個人,現在看起來不但懶還乏。
“明堂大人在出京之前就讓我自查,然後盡快來遼北道彙合。”
曹懶邁步進門,俯身為葉無坷行禮:“見過明堂。”
葉無坷笑了笑:“辛苦了。”
曹懶感慨道:“明堂提醒我早些自查,還對我說辛苦了,不像某些人,隻會一個勁兒的懷疑。”
餘百歲:“别罵的這麼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