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坷的右臂上纏着密密的繃帶,但看起來還有些酷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左手拎着一個适合,右手拎着一壺酒,溜溜達達的走進牢間,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生死危機的人。
進了牢間一眼就看到那位老刀客在最裡邊的牆角位置盤膝而坐,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在冥想。
但顯然,這位老刀客的鼻子很靈。
葉無坷才進門他的鼻子就輕輕的抽動了幾下,然後睜開眼:“問起來像是息東道那邊的鹵味做法,和北方的鹵味有些不一樣啊。”
葉無坷哈哈大笑:“你刀丢了,你就說是不是自己把刀賣了換肉吃了?”
老刀客昂起下巴:“我的刀不見了和我愛吃肉當然沒有關系。”
葉無坷:“刀不見了就是沒有關系,刀找到了就還拿刀去換肉。”
老刀客:“你這個年輕人怎麼總說我的刀丢了?我的刀......”
他說到這皺眉:“我好像确實有一把刀。”
葉無坷指了指自己肩膀:“你何止是有一把刀,你簡直是有千刀萬刀。”
老刀客看着葉無坷的胳膊:“我斬的?”
葉無坷:“不然呢?”
老刀客:“不可能,絕不是我斬的。”
葉無坷:“咱一把年紀了還耍賴?”
老刀客:“如果是我斬的你,你應該已經死了,這麼輕的傷,不是我。”
葉無坷:“有沒有可能是你沒打過我?”
老刀客下巴昂的更高了:“你在做夢?”
葉無坷看了看環境:“昨夜裡睡的還好嗎?”
老刀客搖頭:“不好,這裡沒有床,也沒有被子,這裡像是一座牢房。”
葉無坷:“像什麼,就是。”
他把牢門打開把食盒放進去,然後立刻又把牢門關上了。
“老前輩,都說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軟。”
老刀客:“那我不吃。”
葉無坷:“難得能在遼北道買到息東道的正經鹵鵝。”
老刀客:“你為什麼知道我愛吃鹵鵝?”
葉無坷:“因為我隻買到一隻鹵鵝,是出門最近的鋪子。”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老刀客搖頭:“忘了。”
葉無坷:“你很會用刀,我看你年紀大概猜一下?江湖上像你這個年紀還能用刀這麼好的人不多。”
老刀客:“江湖之大其實你這個年紀的人可以看清的?你說如我這樣用刀的高手不多見,那倒是沒有說錯。”
葉無坷:“......”
他對這位老人的身份有些猜測,但不敢确定。
畢竟在傳說之中這位老人是和他師父蘇入夜齊名的大人物,而且傳聞之中也是極有風采。
從年紀上判斷,這位老人家若真是那位大人物的話,他應該在六十歲上下。
看樣貌,大概差不多,雖然頭發花白了些身材走樣了些,也不是老到那種如同朽木的樣子。
葉無坷問:“前輩當初在江湖上是不是有個霸刀的名号?”
老刀客一邊啃着鹵鵝一邊搖頭:“沒聽過。”
然後擡起頭茫然的看向葉無坷:“又好像聽過。”
葉無坷:“前輩你是什麼時候不記得自己是誰的?”
問出這句話葉無坷就後悔了,這比問丢了東西的人把什麼時候丢的東西還要惡劣。
丢了東西的人要是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丢的,丢在了什麼地方,那大概也就不會丢了。
記不住自己是誰的人,要是能記住自己什麼時候不記得自己是誰的那也是天下奇談。
果然,老刀客用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了看葉無坷。
連回答都懶得回答。
葉無坷隻好換個問題。
“前輩在不記得自己是誰之後,是不是有人說要給你治病?給你吃了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藥,然後還對你念咒語一樣每天念不少遍?”
老刀客一邊吃肉一邊點頭:“是啊。”
葉無坷:“你倒是記得這個。”
老刀客:“有人每天給你吃八次藥你記不住?”
葉無坷:“你态度好點,我幫你找你呢。”
老刀客:“?”
葉無坷揉了揉眉角:“吃吧吃吧,吃完再說。”
老刀客嘿嘿笑了笑,大口大口吃着鹵鵝。
葉無坷坐在那看着這位老人家的樣子,努力的和自己聽過的江湖故事之中的那位前輩對證。
可是不管怎麼對證,好像都無法完全重合起來。
“前輩,你是不是經常找不到自己家在哪兒?”
老刀客嗯了一聲。
“前輩,你是不是經常忘了自己有沒有親人?”
老刀客像是想了想,然後點頭。
葉無坷懂了。
這種病症在老年人之中倒也不算罕見,無事村裡的吳阿奶就有點。
你和吳阿奶提及這幾年的事她未必能記得,你和她提起幾十年前的事她倒是能如數家珍。
而且吳阿奶也經常找不到自己家,有時候在自家門口坐着曬太陽呢起身就走說回家去。
要不是有人看着她,指不定她能走出去多遠。
葉無坷會醫術,可治不好這種病,别說他,就算是當初傳授他醫術的武先生也治不好。
武先生曾經說過,這其實不能完全稱之為病症。
武先生覺得這不是老人的身體哪裡病了,而是哪裡壞了。
“吃吧。”
葉無坷看老刀客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吃完了咱們再聊。”
老刀客便不再說話,吃完了鹵鵝還吃了些點心,但酒一口都沒動。
葉無坷問:“不愛喝酒?”
老刀客說:“我不喝酒,我答應過我的朋友以後都不喝酒。”
葉無坷來了精神:“哪個朋友?”
老刀客立刻張嘴就要回答,可是答案好像已經到了嘴邊他卻又忘了。
“我記不得了。”
老刀客說:“喝酒不好,喝酒傷腦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我腦子不好,我朋友說喝酒會更不好。”
葉無坷再次打開牢門,他這次沒把牢門關上,拿出酒壺之後對老刀客說:“你之前迷迷糊糊的傷了人,我還不能讓你出去,你就安心在這裡住着可不可以?”
老刀客明顯有些震驚:“我又傷了人?”
葉無坷點頭。
老刀客像是思考了一會兒,他伸手把牢門關好。
“我就在這裡不出去了。”
他說:“給我治病的人也是這樣關着我的,他們說我出去就會亂殺人,把我關在一個地方......沒有這裡大,很黑。”
“每天除了吃藥的時候都見不到人,但我可以聽到黑暗之中總有個人在我耳邊說很多很多話。”
“他告訴我說,他就是我自己,他是我腦子裡的想法,他說他可以飛到外邊去看外邊的一切。”
葉無坷皺眉。
這聽起來好像不是很折磨人的事,可若仔細思考就能體會到那種折磨有多可怕。
“他還說,我現在得病了,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聽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唯有我自己的神識看到的一切才是真的。”
葉無坷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忽然間想到了他的父親。
那位曾經叱咤風雲,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的大将軍。
他的父親不管對他娘是不是始亂終棄,隻說戰場上的成就,隻說立國之後的地位,肯定能在大甯軍中排進前十。
這樣的大人物,最終的下場又那麼凄慘,還不是一樣被人日日夜夜折磨?
想到這些,他再看向老刀客的時候眼神裡多了幾分悲傷。
“你要不要把門上一道鎖鍊?”
老刀客指着牢門:“隻有一把鎖可能不太管用,我的力氣很大。”
葉無坷搖頭:“不必,我隻是想觀察你幾天,如果你幾天之内都沒有再發作的話我就帶你出去住。”
老刀客搖頭:“不,我就住在這裡,這裡很好,這裡有光。”
他看向食盒:“你還會給我送飯吃。”
葉無坷:“那些人關着你的時候沒有給你飯吃?”
老刀客:“他們不讓我出門的時候就不會經常給我送飯,有時候一天一次,有時候幾天一次,每次放我出門之前就會讓我吃飽。”
他笑:“所以我很喜歡出門。”
笑着笑着眼神裡又出現了那種恐懼:“不,我不喜歡出門,我可以不吃飯的,我出門就會發病......我可能會傷害别人。”
他指向牢門:“加鎖鍊,你現在就去加鎖鍊。”
他說:“你也可以一天給我送一次飯,也可以幾天給我送一次飯......都行的,也可以給我送藥,吃了藥我就不會犯病。”
葉無坷說:“不吃藥你也不會犯病。”
老刀客搖頭:“不是的,不吃藥我一定會犯病,他們說的。”
葉無坷咬了咬牙。
他面前的這個人,可能就是與他師父青龍蘇入夜齊名的白虎聶攝。
這樣一位當初能在江湖上橫行無忌的大人物,晚年卻被人如此禁锢如此折磨。
想起白虎這個稱号,葉無坷試探着問了一句:“你以前是不是有一個很厲害的綽号......白虎?”
老刀客表情明顯有些變化,眉頭皺緊眼神疑惑:“白虎?好熟悉......白虎是什麼?”
他看向葉無坷,語氣逐漸急促起來:“白虎是什麼?”
葉無坷回答:“以前還是舊楚的時候,中原有一個很龐大的組織叫做山河印,在山河印之中有四位頂尖高手,他們的綽号分别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老刀客的眼神變幻不停,嘴裡喃喃的來來回回都是青龍白虎這些稱号。
忽然間他抱着頭:“頭痛,頭好痛,你快給我吃藥!”
葉無坷:“我沒有藥。”
老刀客卻忽然給他跪了下來:“給我藥吧,求求你給我藥吧,我的頭真的是太痛了,你給我藥!”
葉無坷沉默片刻,從鹿皮囊裡取出來一塊高粱饴剝開糖紙遞給老刀客:“藥。”
老刀客一把将高粱饴抓過來塞進嘴裡,竟是沒有咀嚼囫囵吞了下去。
“藥怎麼味道變了?”
他問。
葉無坷說:“這是新的藥,比老的好用。”
吃了高粱饴的老刀客馬上就回到角落裡盤膝坐下:“吃了藥就好了,就不疼了。”
葉無坷問:“管用嗎?”
老刀客說:“管用的,很管用,一直都管用。”
葉無坷再次咬了咬牙。
原來在西域,在西蜀道,在江南,在各個地方,他遇到的那些中了迷魂術的人,極可能都是試驗品。
那些人的目标,終究還是如老刀客一樣的厲害人物。
又或者,他們給誰都用。
老刀客病了,對他們來說更好控制。
如果不是葉無坷殺了那個黑衣人的話,不知道這位老人家還要被控制多久。
葉無坷沉默很久之後問他:“和你......和你被關在一起的還有别人嗎?”
老刀客沒有思考就直接回答:“有,有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