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坷家中,小燭在窗影裡微微搖曳。
此時夜深,兩小隻坐在門口台階上擡頭望月。
清風明月是此時心。
寒松翠竹是來時路。
高清澄兩隻手向後伸着撐着地面,擡着頭看明月高懸。
葉無坷盤膝而坐掌心向上目光追星似要問天。
兩個年輕人本該有獨屬于他們的最燦爛熱烈的事情,此時安靜沉默的像是化身天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姑娘坐直身子打了個響指。
啪的一聲脆響,像是混沌初開時候盤古巨神挺直腰闆的骨骼舒展。
葉無坷側頭看向她,少女容顔在月色下稍顯缥缈愈發美輪美奂。
“想想就挺難,好在我們厲害。”
少女也側頭看向葉無坷:“值此良辰美景,要不要親個嘴應景?”
葉無坷稍顯羞澀:“那多......不好意思......”
說着話就把嘴伸了過去。
少女起身:“那就下次。”
葉無坷:“你這人......”
高清澄笑了笑,朝着屋子裡示意了一下。
她爹和阿爺兩個人還在對飲,也不知道在細細密密的商量着什麼。
那個酒量應該很好但此時不好的束休,趴在桌子上已經睡熟了還時不時有輕輕鼾聲。
屋門口的小狼王趴在那像是百無聊賴可耳朵一直支棱着,尤其是在高清澄說要不親個嘴的時候它馬上就擡了頭。
像是個小偷兒似的,時時刻刻準備着偷别人的歡愉來歡愉自己。
葉無坷也知道這妮子是在開玩笑。
就算給他倆再加一倍的膽子,他倆也不敢在這裡親個嘴。
“一直以來敵暗我明。”
高清澄舒展了一下身體,這時候葉無坷才驚訝的發現原來這丫頭的兇脯比過去認為的規模大不少呢。
說凹凸有緻都是亵渎,委實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缺點來。
“你,我,很多人都被對手死死盯着,有些時候正大光明的人唯一的弱點,就是在正大光明之下。”
她看向葉無坷。
“又何止是你我,廷尉府裡穿錦衣的每個人在黑市上都有畫像都有标價,想做些什麼,出了廷尉府的大門就被人盯的沒一點隐私。”
葉無坷:“聽起來好像已經成竹在兇。”
高清澄道:“得欠人情。”
葉無坷理解了她的意思。
朝廷裡的人被盯着是正常的,畢竟做壞事的人才不會讓自己總在光明之下。
“找點他們不認識盯不住也想不到的人。”
高清澄道:“從現在開始跟他們換個玩法。”
葉無坷也笑。
這兩個鬼心眼賊多的家夥,又想到一起去了。
他們其實都知道,如果二皇子真的有異心且還能把自己隐藏的那麼好表現的那麼無辜。
那這個對手,才是他們兩個有史以來最強的對手。
但到現在為止其實都沒有任何證據,也極有可能是他們兩個執念太重成見太深。
甚至,這還有可能是曌蕤故意為之。
二皇子本無辜,曌蕤故意做這個假象出來就是為了讓陛下家庭不睦兄弟不和,甚至君臣不同心上下不合力。
每一種可能都不應該排除在外,所以在每一種可能變成肯定之前都不該先入為主給誰定罪。
所以這世上人人求公平但人人都做不到公平。
事不關己人人都說要公平,事若關己人人都想要特權。
執法者,對心境的要求也就更高保持心境也就更難。
“先試試。”
高清澄道:“那個你讓大黑從北境運回來的人,你一定已經想辦法讓想知道的人知道。”
葉無坷嗯了一聲:“徐勝己拉我喝酒,喝了酒說些醉話也算尋常。”
高清澄道:“那就盼着他......也是酒後失言。”
距離長安城不到三十裡的魏碑鎮規模不小,這裡是長安北各路行人都會歇歇腳的地方。
所以這鎮子裡最多的就是飯館,然後便是客棧。
東廣雲彙是大甯最大的商行,東廣雲彙的生意幾乎涵蓋了大甯百姓生活的全部所需。
商隊必走的路線上這些固定的歇腳點,也早就被查的仔仔細細。
常住的這些客棧的老闆和夥計,家裡往上幾代都做什麼有沒有什麼污點東廣雲彙可能比他們還清楚。
做客棧生意的當然也知道這些,但他們并不反感。
其一是因為他們大部分都光明磊落沒什麼可怕的,其二是東廣雲彙出手闊綽而且絕不會拖欠。
這些固定歇腳的地方東廣雲彙也會有很多照顧,逢年過節的難免也要奉上一份厚禮。
魏碑鎮已經有大幾百年的曆史,但在長安成為大甯帝都之前這裡的人生活可沒有這般好。
大甯立國二十幾年,魏碑鎮的人口規模增長了兩倍不止。
知道這裡是必經之路,來自天南地北的小商販遷徙過來在這開店的不少。
要說這酒肉生意,大街上十家店有六家可能是外鄉人來開的。
要說這客棧生意,十家有九家是本鎮人開的。
東廣雲彙固定歇腳的這家客棧規模大,不然的話也接不了東廣雲彙的生意。
客棧有個很大很寬敞的後院,可以讓過往商隊的車馬在後院休息。
聽起來這沒什麼,實際上比起其他客棧這優勢就大的多了。
别的客棧車馬隻能暫時停放在店外,夜深人靜難免會有些小偷小摸。
自從這裡成為東廣雲彙的固定歇腳點之後,客棧的老闆都安心多了何況其他商隊。
隻要東廣雲彙的隊伍到了,就會接管這裡的巡防。
上百輛大車後院都能放下,還有其他商隊和散戶的車馬,這後院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
因為有東廣雲彙的護衛隊在,其他商隊的護衛幹脆就直接睡大覺。
曹懶睡不着。
因為葉無坷告訴他,這個叫權結的人越靠近長安越危險。
不是權結自身有危險,而是想殺權結的人容不得他活着進城。
到現在為止權結嘴裡還藏着多少秘密,也就權結自己知道。
他非但知道黑武人不少事,可能也知道大甯之内那些試圖謀逆的人一些事。
任由他活着進城,那不知道有多少人夜裡睡不着。
徐績和溫貴妃到底有多少安排,其他地方看起來沒問題的人有多少和他們暗中勾結。
這些人也許都不知道權結知道什麼,哪怕不知道他們的事,可他們也不敢放權結進長安。
葉無坷還告訴曹懶,權結在商隊裡的事徐勝己知道。
若隻是徐勝己一個人知道的話,曹懶其實也沒那麼擔心。
那個神神秘秘的白衣銀面人雖然聽起來可怕,但曹懶對自己的實力也有信心。
況且,東廣雲彙裡那些常年不出手的供奉又不是吃素的。
他們不出手,隻是東廣雲彙在絕大部分時候不需要他們出手。
但曹懶現在睡不着不是因為徐勝己知道這事。
而是因為他爹實在是不夠個當爹的資格......簡單來說就是,他爹不把他當人看。
葉無坷把權結交給他的事,他當然要告訴他爹曹獵。
雖然因為張湯的事曹獵也順勢請辭,不再是東廣雲彙的大當家了。
大當家換成了曹懶,和還是曹獵當家一點區别都沒有。
曹懶把這事告訴了他爹,他爹也告訴了他一件事。
曹獵說,如果隻是徐勝己知道這事,來了人要殺權結,最多可以證明和徐勝己有關。
無法證明和其他人有關。
咱們家裡一直都是做生意的,而且生意一直做的很好。
生意人追求的就是同一個買賣但要把利益最大化。
我們手裡有個權結,這就是我們的貨。
正常生意人有一批好貨想多賺錢,當然是價高者得。
但我們不是正經生意人,手裡有一批好貨想賺更多錢,咱們就可以一貨多賣......
他爹給他回信之後曹懶就知道會發生什麼。
他那個爹,當兒子的時候不當人子當爹的時候不做人父......
很簡單,他爹說一貨多賣的意思就是......把消息放出去。
葉無坷沒有放出去的消息,曹獵幹了。
因為曹獵比葉無坷懷疑的目标更多,想要得到的收獲也就更大。
長安城裡那些原本在徐績和溫貴妃落網之後就坐不住的人,得了權結回京的消息就更坐不住。
所以曹懶這一路上膽戰心驚,沒事就罵他爹。
三十裡啊,隻剩下三十裡了。
他又擔心又期待。
這地方,到底會冒出來多少牛鬼蛇神。
更為關鍵的是,他派人暗中通知小橘子的時候,小橘子告訴他說......沒法派人支援。
小橘子告訴他,朝廷裡的人都在明面上。
隻要廷尉府的人有調動,對手馬上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所以小橘子給他的回複簡單的有點不近人情:你爹作孽找你爹,我最多給你一個人。
曹懶站在窗口,他一直盯着那輛馬車。
他之前故意打開了那輛車,故意讓權結露了一面。
就是在告訴那些暗中盯着的人,你們要找的在這呢。
當然,他這樣的舉動也會讓那些人心裡清楚......東廣雲彙早有準備。
接下來就看這些人膽子夠不夠大。
算計着已經過了子時,是人最困乏防備心最低的時候。
曹懶還沒有看到有什麼可疑的人,但他已經能感覺到四周好像冒出來不少如狼一樣的眼睛。
他打了個哈欠,幾支弩箭瞬間就朝着他激射過來。
曹懶猛然往後一仰,幾支弩箭在他臉前邊打過去。
下一息,客棧四周的屋頂上冒起來一層黑衣人。
這些人端着弩箭無差别的朝着房間裡和馬車裡放箭,一時間暴雨傾盆。
沒多久,東廣雲彙那些馬車上都被打的千瘡百孔。
尤其是那輛藏了人的馬車,被重點關照打的好像蜂窩一樣。
曹懶爬伏在地上沒動,因為他知道那些人不可能隻放一陣箭。
不确定權結死沒死,那些人是不會放心的。
箭雨過後,數不清的黑衣人從四面八方跳進院子裡,朝着那輛馬車圍了過去。
但他們顯然沒打算貿然靠近,他們一邊走還在朝着那輛車放箭。
噼噼啪啪的聲音,不絕于耳。
就在這時候,東廣雲彙的馬車裡,忽然站起來數不清的銳士。
他們的馬車都經過特殊改造,弩箭看似打穿進去實則都被裡邊的一層保護擋住。
當黑衣人全都下來之後,這些銳士将車窗拉開,端着手裡的連弩開始反擊。
一百多輛馬車,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百多架炮台。
黑衣人頃刻之間就被放翻了不少,哀嚎聲馬上就響徹在整個院子裡。
一輪羽箭之後,東廣銳士從車中沖了出去,左手連弩右手橫刀,開始與那些黑衣人展開搏鬥。
而就在這時候,一道白色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屋子裡飛出來。
人如閃電,瞬息就到了馬車旁邊。
白衣人一掌将馬車車廂掀翻,右手的長劍狠狠往下一斬。
當!
脆響震的人耳膜都一陣陣疼痛,那聲音好像直接鑽進了腦子裡一樣。
馬車裡,一個懶洋洋的人出現了。
也是一身白衣,看起來不管是材質還是制作都格外精良,在這月色下随風輕擺。
但讓人覺得有些不爽的是,這家夥穿着這麼一身潇灑白衣居然光着腿。
白衣飄擺之下,那滿是腿毛的粗腿若隐若現。
風吹起他的衣服,也吹起他稀稀疏疏的長發。
這個人微微擡頭,做世外高人狀。
“誰人擾清夢,不思眠?一腔幽恨怨明月,空拉弓弦?刀入鞘,劍挂壁,隻把壯志賦耕田,誰見猶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