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無坷給出的期限還剩下不到一天的時候,沿芒看不出對面的大甯有任何虛張聲勢的迹象。
看來他在白蒲開始布局準備給葉無坷施壓的時候,葉無坷就已經準備着在邊疆這邊布局了。
率軍南征的大将軍高真帶着數萬戰兵返回之後就一直在休整,可如今這數萬精銳出現在邊關之外,足以說明,葉無坷對于今日局面的布控絕非是最近才開始的。
突玉渾這邊有二十萬大軍,從兵力上看起來是占盡有事。
可沿芒卻并沒有多少信心。
他剛從白蒲回來,對于高真麾下的南征大軍在白蒲是怎麼打赢的他已十分清楚。
現在這數萬大甯戰兵個個都是從白蒲戰場上殺了不少人,帶着一身皿腥氣下來的。
甚至,還充滿了對皿腥氣的渴望。
而二十萬突玉渾士兵剛剛被甯軍打擊過一次,兩千多甯軍騎兵就能連破突玉渾十二座連營。
雙方在士氣上,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在觀察對面大甯戰兵營地的時候,沿芒和松客蓮步都看到了讓他們有些擔憂的事。
甯軍營地裡居然出現了大量的攻城器械。
如果隻是虛張聲勢,甯軍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做。
數量那麼龐大,而且分量還那麼重,如此規模的攻城器械哪怕隻是從關内搬到關外來,就已經是個很大的工程了。
而這些攻城器械,應該都是從西蜀道運來的。
甯軍不會為了虛張聲勢,從幾百裡外運來如此沉重的攻城裝備。
事實上,沿芒和大甯接觸這麼久已經可以确認,甯軍是這世上最高效的軍隊。
從來不做無用之準備,隻要準備了就一定有所針對有所守護。
“看看對面。”
松客蓮步臉色陰沉。
甯軍大營裡,有一片營區顯然是給諸國使節單獨留出來的。
各色旗幟就在那片營地飄揚。
“甯人不隻是在士氣上占優,他們在輿論上也占優,剛剛才體會過大甯國力的西域諸國現在連個屁都不敢放,所以看起來,大甯那邊真的是盟友衆多。”
松客蓮步道:“再看看我們這邊,之前咱們的外交使臣派出去那麼多,卻沒有一個帶回來好消息的,就連去了深毒的使臣到現在也沒有一點消息回來。”
沿芒點了點頭。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深毒這個不管是在疆域還是人口都算得上大國的國家,在深毒的東方,隻與突玉渾接壤。
也就是說,深毒如果想要尋求東方盟友唯一的選擇就是突玉渾。
可是到現在為止,突玉渾依然沒有得到深毒明确的回應。
沿芒沉默片刻後語氣沉重的說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大甯也已經派遣使團,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繞過去,或許是海路,抵達了深毒。”
“深毒人本來就唯利是圖!”
松客蓮步怒道:“你就不該帶着深毒的使臣去長安,深毒的使臣到過突玉渾,再去長安,他難道不會對比兩國國力?”
沿芒歎了口氣:“确實是我的疏忽,我本以為帶着深毒的使臣去了長安之後,會讓甯帝明白,突玉渾不是沒有盟友。”
松客蓮步道:“你讓甯帝知道了突玉渾有盟友,所以他派人擺平了我們的盟友。”
他看向沿芒:“深毒如果想向東發展,他們暫時接觸不到大甯但能接觸到我們,雖然從深毒方向過來山高路遠且極為兇險,可阻止不了他們的野心。”
“既然暫時還不能與大甯直接接觸,那和大甯聯手做掉我們對于深毒人來說更有誘惑......”
松客蓮步道:“世子殿下,如果你解決不了這些問題,恐怕回到王庭的時候,陛下不會對你一點不滿都沒有。”
沿芒苦笑一聲:“多謝大将軍提醒。”
松客蓮步問:“今天是第三天,明天正午之前如果我們不給葉無坷他想要的答複,接下來就是開戰,世子殿下,我勸你在開戰之後就盡快返回王庭,将此間之事詳細向陛下說明,那時候,陛下對你可能還沒有那麼生氣。”
沿芒道:“大将軍的意思是,我走之後大将軍就要盡全力與甯軍一戰,成敗勝負,與我無關?”
松客蓮步道:“我不想因為戰争之外的因素導緻戰争出現變故。”
他看向沿芒:“世子殿下,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準備向甯人低頭了。”
沿芒道:“大将軍的眼睛也告訴我,你其實沒有必勝的信心。”
松客蓮步道:“打不打的赢,和敢不敢打,不是一回事。”
沿芒回答:“打不打的赢敢不敢打,和突玉渾将來國運如何息息相關。”
松客蓮步笑了笑:“交給後人去評說吧,我到底是突玉渾的功臣還是罪人......在戰争一開始,誰也決定不了。”
沿芒點了點頭。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打算去求見葉無坷,如果隻是賠償一些金銀财物的話......”
松客蓮步:“世子殿下你在胡說什麼!在我們的邊城之内,聖廟的禅師被屠殺數百人,我們還要向兇手賠償?!”
沿芒就那麼看着他。
松客蓮步與他對視。
良久之後,終究是松客蓮步先磚頭不再對視了。
“我是軍人,我不想聽到你說的這些話,軍人的職責,不是聽這些更不會支持你做這些。”
松客蓮步道:“你是陛下認命的外交主官,你想做的事你自己決定,不用告訴我,也不用與我商量。”
說完這句話,松客蓮步轉身就走:“喪權辱國!”
沿芒歎了口氣:“最多是辱國,還沒喪權。”
松客蓮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加快腳步離開。
沿芒也朝着城門口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算我的,都算我的......你們這些大将軍一個個的都硬氣,硬氣到可以做縮頭烏龜,隻要你們不自己出面,丢人的不是你們,你們還是腰闆挺直的軍人。”
“我呢......我隻是個陛下手裡的小棋子,陛下讓我進我就進,陛下讓我退我就退,進的時候那是陛下的光輝,退的時候,喪權也好,辱國也罷,我是罪人。”
他聳了聳肩膀。
人生無盡悲涼。
可他不可憐。
對大甯局勢的判斷,對西蜀道能否攻下來的判斷,對白蒲局勢的判斷,甚至對甯帝是否願意與突玉渾一戰的判斷,以及對葉無坷的判斷,都是他做出來的。
調集五千精銳,利用西蜀道官員的貪腐利用諸多世家大戶的資源,分批潛伏西蜀道,配合叛軍分割西蜀道的計劃是他制定的。
帶着深毒的使臣一起去長安給大甯皇帝施壓,是他的建議。
在大甯做出強勢的反應之後,試圖用分割白蒲來給葉無坷施壓的布局也是他主導的。
他不可憐。
他隻是有些可悲。
因為他所做出的判斷基本上都沒錯,他有些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輸。
不是一次輸,而是次次輸。
歸根結底,他覺得可能是突玉渾人還是太實誠了,而甯人太狡猾太壞了。
帶着他的手下,出飛來山城的大門之後就一路往大甯邊城過來,十幾裡的路程,沿芒走的好像十萬八千裡似的。
到了城下,他派人去交涉,請求葉無坷準許他進大營相見。
在他看來,甯人不管怎麼樣在氣度上還是有的。
中原人曆來有些過分的講究,哪怕是敵人的使臣來了也會想着畢竟登門都是客所以還是以禮相待。
顯然他又錯了。
葉無坷沒有氣度。
那是一點都沒有。
葉無坷給他的回答是......你自己來沒有什麼見面的必要。
如果你是帶着我大甯走失的那名守法百姓來,或是帶着已經殺害了我大甯守法百姓的兇手來,哪怕我很憤怒,我也會見你。
但你是空着手來的,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大甯向來都是以禮待人,客人沒禮貌那就另當别論了。
沿芒無奈之下,隻好派手下再去溝通。
他說雖然沒有找到大甯走失的那位百姓,但也無法證明那位百姓就是在飛來山城遇害了。
所以,也就更無從帶着兇手來一說。
但突玉渾對于大甯百姓走失的事感到格外遺憾,也很同情,出于兩國邦交友好,突玉渾願意為這位走失的百姓做出補償。
派去的人還是沒有見到葉無坷,隻能向葉無坷手下的官員轉述了沿芒的話。
不久之後,大甯的官員也轉述了葉部堂的意思。
一份似乎早就已經拟好的協定。
這份協定上,葉無坷代表大甯皇帝陛下,代表大甯朝廷提出了幾個條件。
如果突玉渾接受的話,那兩國可以免于一戰,回到談判解決問題的正确道路上來。
第一,突玉渾對在西蜀道發現大批突玉渾人的事做出解釋,并且做出賠償。
第二,突玉渾對在白蒲所發生的大彌禅宗弟子殺死大甯戰兵的事做出解釋,并且做出賠償。
第三,突玉渾對在飛來山城外走失的大甯百姓一事做出解釋,并且做出賠償。
第四,突玉渾宣布與諸國使節同時簽訂條約,共同宣布承認,大彌禅宗屬于邪教,在大甯以及西域諸國出現的任何大彌禅宗弟子,大甯與諸國都有權力當場格殺。
第五,突玉渾布置在邊境的二十萬大軍馬上撤回國内,撤回的距離不低于五百裡,并且,在撤回之後,突玉渾要支付為應對突玉渾二十萬大軍而調動的數萬大甯邊軍的糧草軍饷以及各項支出和損失。
第六,突玉渾從接受和簽訂協議的當天起,将飛來山城的所有駐軍撤走,大甯不會侵占突玉渾的疆域,但也不會允許突玉渾在飛來山城駐紮軍隊威脅大甯邊疆安全。
第七,唯有突玉渾對以上諸事皆做出合理解釋和合理賠償之後,才能重啟雙方談判。
第八,一旦發現突玉渾在談判之中有不真誠的表現,或是發現突玉渾與大甯仇敵黑武有所勾結,談判馬上結束,大甯将宣布突玉渾為敵對國家。
大概主要的就是這八條。
沿芒在來之前與松客蓮步商議的時候,松客蓮步用了喪權辱國四個字。
沿芒此時想着,賠償一些金銀财物如果都算喪權辱國的話,那現在算什麼?
如果這些條件都答應了,那才是真的喪權辱國。
他,沿芒,這個名字将會永遠烙刻在突玉渾的國恥柱上。
可他沒有辦法,他隻要請求葉無坷寬嚴期限。
因為這些條件,他答應沒有用,還需突玉渾國君陛下親自過目,還需突玉渾朝廷商議。
他一再表示自己是真誠的,願意與大甯在任何事情上做出磋商。
念在他真誠,葉無坷同意了他的請求。
暫緩出兵飛來山城。
期限為: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