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素手點局
幽篁居。
薛綏半靠在臨窗的引枕上,左臂的傷處裹著素白細布,倒是不怎麼痛了,卻在癒合時生出一種深入骨髓的麻癢。
絲絲縷縷,擾人心神。
錦書端著葯走了進來,見她手裡拿著一卷佛經,目光落在庭院裡盛放的情絲花上出神,忍不住暗嘆一聲。
「姑娘,該進葯了。」
薛綏微微頷首,動作輕緩地接過溫熱的葯碗,用小匙輕輕攪動幾下,吹散氤氳的熱氣,然後才小口小口地啜飲。
苦澀的葯在舌尖蔓延,她面不改色。
「外面……如何了?」薛綏咽下最後一口葯,將空碗遞還給錦書。
錦書順勢接過,低聲回稟。
「鄭國公府那邊亂成了一鍋粥,郭老國公病勢沉重,聽說就在這幾日了……刑部那邊提審了郭大公子好幾次,他起初還喊冤,後來便隻是沉默,咬死了不鬆口,什麼也不肯招認。至於薛二老爺和張郎中的事……」
頓了頓,她聲音壓得更低,「街頭巷尾都傳遍了,說什麼的都有。有說郭家狗急跳牆,殺人滅口的,也有說……是太子殿下手段酷烈,排除異己的。總之,眼下人心惶惶呢。」
薛綏神色平靜,指尖無意識地撚過袖口。
「意料之中。隻是可惜了薛二老爺,本可以在江州好好地做一個安穩的地方官,卻無端被卷進來,成了枉死鬼……」
「姑娘。」錦書猶豫了一下,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慮。
「您說,太子殿下那邊……會不會疑心到我們頭上?」
薛綏唇角極淡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若連這都參不透,就不是李肇。」
「可是……」
錦書還是有些擔心,「我們和太子殿下這般周旋……也算是與虎謀皮。萬一他日,太子大業功成,覺得姑娘知曉太多,或是……礙了他的路……」
世事無常,錦書的擔心不無道理。
現在的李肇看似重情重義。
來日他龍袍加身,可會念及情分,猶未可知。
帝王心術豈會受私情牽絆?
薛綏站起身,走到半開的窗前。
清冽的清風裹挾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這世上沒有恆久的敵人,也無恆久的朋友,隻有實在的利益。如今李肇需要我,我也需要他。這就夠了。」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的宮牆上。
「世事如棋,落子無悔。走一步,看一步罷。李肇這個人吶……」
如何?
錦書側耳聆聽。
薛綏卻沒有說下去,而是輕輕嘆了口氣。
「端王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錦書道:「端王殿下這幾日焦頭爛額。他府裡的張側妃娘家,因張郎中那樁事……鬧得不可開交。張夫人日日對人哭訴,說張郎中是被人陷害,硬被工部的王啟年大人和戶部的馬元魁大人,叫去軟玉樓談什麼生意的,結果不明不白淹死在浴桶裡,死得這般不體面,連累女兒在端王府也擡不起頭。張家的人甚至跑到王家和馬家去鬧過,就差反目成仇了……幾個家族依附的都是端王,端王殿下夾在中間,甚是難做……」
「哦?」
薛綏那笑意極冷,也極淡。
「李桓深諳世故,會借坡下驢的。」
錦書一怔,剛想再問些什麼。
門外便傳來如意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薛綏微微一怔。
自上次李肇離去,已足足有半個多月未曾踏入幽篁居,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
今日突然造訪,必是又有新的波瀾。
她低頭,撫過腕間的疤痕。
「扶我更衣。」
如意應聲上前,小聲地補充道:「姑娘……郭三姑娘也來了……」
薛綏動作一頓。
如意覷著她的臉色,語氣有些難言的忐忑,「是……是跟太子殿下前後腳到的。殿下讓郭三姑娘在偏廳候著,我瞧著,眼睛都哭腫了……」
薛綏眼底掠過一絲瞭然。
隨即歸於平靜。
「知道了。且去見見吧。」
-
偏廳窗牖緊閉,暖爐裡散著熱氣,一絲寒風也透不進來。
薛綏裹著一件素錦夾襖,扶著錦書的手出去。
郭雲容坐在榻邊矮墩上,手裡攥著一方揉皺的帕子,鼻尖哭得通紅,一襲水綠色的羅裙,襯得細腰不盈一握,很顯單薄。
僅她一人在堂,不見李肇。
薛綏平靜地合十。
「郭三姑娘。」
郭雲容擡頭看到她,眼圈便唰地一紅。
「薛姐姐……」聲音哽咽破碎,再接下去的話,便說不出來,隻剩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滾落……
薛綏走近寬慰地拍了拍她,郭雲容竟是扶住她的胳膊,又要屈膝下跪。
「雲容實在走投無路,厚顏來求姐姐了……」
薛綏眉頭微蹙,示意錦書扶住她。
「地上涼,有什麼話,坐下慢慢說。」
她的聲音有些喑啞,帶著一種大病後的虛弱,但溫和依舊。
「錦書,給縣主奉盞熱茶。」
郭雲容看她親近,心下安定了一些。
錦書很快將一盞滾燙的姜棗茶,放在郭雲容手邊的矮幾上,輕聲道。
「縣主暖暖身子……」
郭雲容雙手捧著溫熱的茶盞,指尖微微顫抖,目光隻敢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肯與薛綏對視。
「薛姐姐,雲容不該來叨擾你的……」
她臉皮薄,想著出口的話,心下煎熬。
薛綏也不催促什麼,隻靜靜等著。
待她情緒稍稍平復一下,才遞上一塊杏仁酥。
「吃些甜的,便不會那麼苦了。」
郭雲容深吸幾口氣,才擡起淚眼,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抽抽噎噎地出口。
「薛姐姐……雲容今日求著太子殿下帶我前來相見,願就冒昧,又聽說你身子不大好,更是心中有愧。可雲容實在沒了法子……」
她哽咽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滴入茶水中。
「祖父咳皿不止,水米不進多日,大夫說已是油盡燈枯,快不行了……大哥在刑部大牢裡,音訊全無,也是不知死活……從前那些交好的姐妹,如今都避我如同瘟疫……雲容知道姐姐是個心善仁厚的……隻能求到姐姐跟前……」
薛綏安靜地看著她,待她哭聲稍歇,才緩緩開口。
「你要我如何幫你……」
郭雲容猛地擡頭,眼裡閃過一絲希冀。
「雲容想求姐姐念在往日情分,替我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幾句,請他高擡貴手,放過郭家……」
她聲音顫抖著,帶著卑微的乞求,情急之下,甚至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薛綏的衣袖。
「隻要能保全父母家人,雲容什麼都願意做,姐姐讓我如何,我便如何……」
薛綏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片刻,才沉沉一嘆,拿開袖口。
「郭三姑娘,若你隻是想讓我去找太子殿下為郭家說情,我做不到。」
郭雲容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
薛綏繼續,語氣平淡卻也真誠。
「太子殿下奉旨查案,背後有陛下天威壓陣,有滿朝文武盯著……我一個方外之人,空口白牙地求情,能有幾分分量?殿下又憑什麼聽我的?郭三姑娘,你大哥郭照懷和你二叔郭明遠,所犯何罪,你應當心知肚明……」
郭雲容嘴唇翕動著,想辯解卻又無力。
「我娘說……那都是底下人做的手腳,我二叔和大哥……隻是監管不力……再說,京裡哪個勛貴府裡,沒點糊塗賬……」
她越說越小聲。
因為薛綏的視線越來越暗。
「我知姐姐為難……」
「不是為難。」薛綏目光銳利,直刺人心,「是西疆凍餒而死的將士屍骨未寒,冤屈未雪。是他們的父母妻兒尚在哭泣……這樣一筆皿債,涉及軍需貪墨大罪,豈能用一筆糊塗賬,或是監管不力搪塞過去?」
字字誅心,句句帶皿。
郭雲容臉色煞白,隻剩下羞愧和無助的淚水,無聲滑落,絞著絹帕,身子止不住地輕顫。
「可雲容身為郭家嫡女,從小受家族庇護,錦衣玉食長大,未曾受過半分苦楚,不能眼睜睜看著郭家敗落,父兄叔伯身陷囹圄,什麼都不做……薛姐姐,你教教雲容,眼下該如何是好……」
暖閣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炭火噼啪,更顯寂靜。
良久,薛綏的神色緩和了一絲,輕輕嘆了口氣。
「你我相識一場,郭三姑娘於我亦有舊情,今日你特意前來,若隻是為你謀劃一二,我自當儘力……」
郭雲容眼睛一亮。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薛姐姐,你說。隻要能救家裡人,雲容什麼都聽姐姐的……」
薛綏端起面前微溫的茶水,淺啜一口,潤了潤有些乾澀的喉嚨,循循善誘。
「此事也並非全無轉圜。如今郭家深陷泥沼,成為眾矢之的,難免牆倒眾人推……但誠如你所言,京中勛貴府邸,盤根錯節,積弊深重,牽涉軍需錢糧的糊塗賬,絕非郭氏一家獨有。郭家若能在此時,拿出一些確鑿鐵證,就算不能自證清白,也能拖人下水……」
郭雲容愣住了。
「姐姐,雲容愚鈍,不大明白。」
薛綏微微前傾,指尖輕點在她手背上,字字清晰。
「法不責眾。揭發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