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從映月湖秘徑返回檀秋院,小昭早已守在那裡,神色間滿是焦急。
「姑娘再不回來,就該露餡了。」
薛綏忙問:「出了何事?」
小昭道:「王妃身邊的翡翠姑姑,在檀秋院候有一刻鐘了,錦書姑姑稱您咳症發作,需閉門休養,可她偏不肯離去,非要見夫人一面。婢子瞧著,她來意不善……」
薛綏點點頭,未多言語,加快了腳步。
小昭搶上兩步,打開了隱匿夜色的木窗。
薛綏身姿輕盈,如飛燕般一躍而過。
屋內,如意身著薛綏的衣裳,側身卧於床上,佯裝咳嗽。
室外的廊下,傳來翡翠關切卻執著的聲音。
「夫人咳得這般厲害,當真不用請太醫來瞧瞧嗎?」
錦書在外應道:「陳醫官已開了葯,夫人剛剛服下了。待湯藥起效,想來便會好些。先讓夫人睡一覺,明日再說吧。」
翡翠又道:「王妃放心不下夫人,我須得親眼見著人、探了病,才好回去交差。」
「還是莫要讓姑姑染上病氣才好……」錦書言辭委婉,極為客氣,聲音也鎮定自若。
可不知是翡翠察覺到了什麼,抑或是薛月沉有所懷疑,任憑錦書如何勸說,翡翠就是不肯離開。
「不妨事,咱們做下人的,自當以主子的安康為重,自個兒的身子哪有那般要緊?」
翡翠的回應,滴水不漏。
錦書暗自著急,眼見尋不出理由阻攔她見薛綏,背後的房門卻突然被人拉開。
小昭滿臉不悅地出來,「翡翠姑姑既要看,那就讓她看吧,省得日後胡亂猜疑,又生出些閑言碎語來……」
她語氣不善。
翡翠卻全然不當回事,客客氣氣地笑著,一本正經地走去。
裡屋的紗帳是撩起來的。翡翠一眼便瞧見薛綏面色慘白,虛弱地斜倚在床頭,正看著她。
「姑姑莫要再靠近了,就坐在那兒說話吧。」
薛綏說罷,又吩咐錦書。
「還不快給翡翠姑姑看座奉茶。」
錦書暗暗鬆一口氣,應道:「是。」
翡翠瞧著薛綏病懨懨的模樣,屈膝行了一禮,「不敢勞煩夫人費心,婢子見夫人咳聲不斷,神色倦怠,不好再打擾,這便回稟王妃去,也好讓王妃安心……」
翡翠回到沐月居。
薛月沉詢問起來,她如實說了情況。
薛月沉吩咐道:「派人去回稟王爺,就說六妹妹病勢未愈,還需靜心調養。」
翡翠不滿地蹙了眉頭。
「王爺怎的突然對薛六這般關切起來?往常王爺從不過問後院之事,近來不僅親自派侍衛守護,還日日詢問。這才病了幾日啊,便差王妃去探問病情……莫不是寵過頭了?」
薛月沉側目,輕聲斥責。
「休得胡言。我也盼六妹妹快些好起來,能侍奉王爺,早日開枝散葉才是好事。」
翡翠知曉自家主子口是心非,不再多言,轉而說道:「說來也怪,婢子在那兒等了許久,那錦書都不讓婢子進去見平安夫人一面,隻聽聞夫人一直在咳嗽。後來總算讓進去了,雖說夫人也咳,但瞧那面色,倒不像是重病纏身的樣子,為何這病治了這樣久,就是一直不見好呢?」
薛月沉嘆道:「。」
聲音未落,外面傳來通報聲。
「王爺駕到。」
李桓大步走進來,薛月沉趕忙行禮。
不料,李桓開口問的第一句便是:「王妃可見到平安了?」
薛月沉心下一緊。
她低著頭,恭順地回道:「。」
李桓追問道:「你沒見著人?」
薛月沉看向翡翠。
翡翠趕忙笑著接過話茬:「回王爺,婢子見到平安夫人了。夫人氣色不太好,一直在咳嗽……」
李桓眉頭緊皺,說道:「我去瞧瞧,王妃早些歇息吧。」
薛月沉微微攥緊了手帕,強打起精神,擠出一絲笑意。
「妾身隨王爺一同去吧。」
李桓腳步一頓,冷淡地回頭,「不怕過了病氣?」
薛月沉呼吸微滯,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李桓眉目裡沒什麼表情。
可話裡分明是責怪她,不夠關心薛綏的身子。
她眼眶微微泛紅,「妾身考慮不周,未能周全照料妹妹,實在有愧。」
李桓看她一眼,未置一詞,轉身加快腳步走在前面。
薛月沉絞緊了手帕,心裡一陣酸澀,慢慢跟上。
-
檀秋院的葯香被推門而入的風衝散。
李桓的錦靴踏過門檻時,薛綏正倚著雕花木榻,將一碗黑黢黢的湯藥咽下。
「王爺……」
薛綏指尖一顫,葯碗碰出玉碎般的清響。
她待要下榻行禮,又見薛月沉進來,趕忙又道,「王妃。你們怎麼都來了?我這儀容不整,如何見人……」
「你躺著便好。」李桓幾步跨到榻前,接過薛綏手上的葯碗,放在案幾上,擡手虛扶她的胳膊,一副關懷備至的模樣。
「聽王妃說,你病得厲害,本王過來瞧瞧你。」
薛綏感激地瞥了一眼薛月沉,輕咳兩聲。
「多謝王爺、王妃挂念。其實已是好了許多,隻是這咳嗽,病根頑固,一時難以痊癒。」
她說著朝錦書使個眼色。
錦書趕忙為二人看座奉茶。
李桓接過茶盞,輕輕晃了晃,玉扳指沿著杯沿劃了兩圈,並未飲下茶水,又緩緩放下。
「平樂近來的事,你可聽說了?」
「倒是略有耳聞……」薛綏瞧了瞧身旁的丫頭,「不過坊間傳言,多是捕風捉影之事,不知曉全貌,也不好妄加猜測。」
令人意外的是,李桓遲疑一下,竟將那夜西山別院之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薛綏。
薛月沉一驚,心沉得好似壓了千斤巨石。
今日清晨她關切地詢問平樂近況,李桓隻以一句「不必多問」敷衍過去。如今到了薛六的面前,她什麼都沒有問,李桓卻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李桓平日裡少言寡語,輕易不肯吐露心聲。
他難得一次說那麼多話。
尤其在婦人面前。
薛月沉悄然咬了咬下唇,心中五味雜陳。
薛綏看著李桓神色凝重的臉,卻知道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陛下寵愛平樂公主,些許小事,想來也無大礙。王爺不必太過憂心。」
「誰說本王憂心她了?」李桓重重哼了一聲,看著薛綏淡然的面容,「平樂行事張狂、肆意妄為,正該重重懲處!父皇待她,還是太過寬厚了。這次若不讓她長些教訓,下次還不知要惹出什麼禍事來……」
薛綏微微一笑,不回應。
當著薛月沉的面,李桓偏要與她侃侃而談,態度著實曖昧不清。
見薛月沉默默不語,神色黯然,薛綏咳嗽開口:「近些日子染病,總念著城隍廟的赤豆甜釀,饞得厲害。這身子總不見好,倒想出去走走……」
李桓說道:「明日讓侍衛護送你去。」
薛綏玩笑地問:「殿下這麼防著我,旁人瞧見了,還以為我要去私會情郎呢?」
李桓一笑:「最近上京來了不少西茲商隊,他們行事作派與我朝迥異,形跡十分可疑。你出門帶著侍從,總歸穩妥一些。」
薛綏隻是笑。
李桓忽然俯身看向薛綏發間的簪子。
「平安這支簪子,我瞧著入府便一直戴著?」
薛綏心中一凜。
這簪子是以寒鐵打造,內裡暗藏玄機。
「不過是舊物用著趁手,教王爺見笑了。」
「簪子太過普通,不襯平安容色。」李桓又笑道:「王妃不是送了你不少首飾頭面嗎?若都不合心意,明日出府,再去珍寶樓看看,有喜歡的,便買下來。」
兩人各懷鬼胎地聊天。
薛月沉卻聽不出那些弦外之音,隻覺捧著的茶盞燙手。
她想起去年乞巧節——自己千挑萬選了一支珠翠簪子,問李桓好不好看,李桓卻根本分不清她戴的是哪一支。
一個從不曾在意女子妝飾的人,卻注意起薛六隨意佩戴的一支簪子。
平日裡不苟言笑、冷淡疏離的男人,對薛六噓寒問暖。
他輕聲細語地說話,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無間。
而自己這個正妃,坐在一旁,卻好似個外人,融不進他們的世界。
「王爺該回沐月居歇息了。」
薛綏突然掩面輕咳,指甲揪緊被角,露出一絲虛弱的疲態。
「王妃每日不辭辛勞,晨起便盯著廚下,為王爺煨制各種滋補養生湯,可謂煞費苦心……王爺萬不可辜負了王妃的一番心意。」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李桓回頭看向薛月沉。
薛月沉從衣襟裡取出一方帕子,拭了拭嘴角,輕聲道:「妾身讓小廚房備了桂花山藥膏,殿下去了,恰可當消夜。」
「那平安好生歇息。」
李桓點頭應道,抖了抖袍角,站起身來。
「本王改日再來探望你。」
薛綏看著他故作關切、實則刻意的神態,心中不免覺得可笑。
「恭送王爺,恭送王妃……」
李桓帶著薛月沉離去。
回沐月居的遊廊長得彷彿沒有盡頭。
夜燈將二人的影子拉得細長,一路相隨。
薛月沉望著這個成婚十載的男人,竟覺得比她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還要陌生。
「王妃。」李桓跨過門檻時,轉頭說道,「明日你讓綉娘,給平安裁幾身鮮亮些的衣裳。她平日穿得太過素凈,走出去,隻怕要讓人說王府薄待了她……」
薛月沉微微一笑,應道:「王爺放心,妾身剛讓綉娘量了各院裡妹妹們的尺寸,料子也都挑好了,各家都有,也斷然不會虧待了六妹妹。」
「王妃素來周到。」李桓說著,低頭解起束帶,沒有看薛月沉一眼。
薛月沉側頭,「翡翠,讓人把桂花山藥膏端來……」
「不用。」李桓脫下外衫,「備水沐浴吧,本王乏了。」
一絲涼氣凝在薛月沉的嘴角。
她望著李桓的臉,忽然慘淡一笑。
這便是夫妻,相敬如賓的夫妻。
薛月沉強忍艱澀,親自侍寢李桓沐浴寬衣,再熄燈睡下。
李桓依舊側身而卧,背對著她,睡得很沉。
薛綏送來的香囊就壓在枕下,香氣獨特,很是助眠。
因著這香囊的緣故,李桓倒是時常過來,整個王府後宅都羨慕她多有承寵,可誰人知曉,她心中有苦難言。
薛月沉神色黯然,望著樑上褪色的龍鳳雕紋,忽然很想問一問當年坐上花轎的自己——可曾料到,有朝一日,她竟要仰仗夫君妾室的憐憫過活?而且,那個人還是薛六?
她摸黑披上外套,掩好房門出來。
翡翠看著她失落的模樣,心疼又委屈。
「王爺實在太偏心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平安夫人才是王府的主子呢……再怎麼寵她,她也隻是個妾室。王爺這般,未免太過肆意了……」
薛月沉擡手打斷她。
「把我上元節時留存的竹葉青拿出來。」
翡翠低呼:「王妃……」
薛月沉疲憊地揚了揚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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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時三刻,端王府北角門緩緩開啟。
薛綏支著簾子看窗外飛馳的街景,神色平靜,仿若在思考著什麼。
馬車駛上朱雀大街,停在一個胭脂鋪門口。
她吩咐隨行侍衛。
「你們在外面候著,小昭和如意陪我進去便是。」
這是京城最好的胭脂鋪,裡面多的是王侯公卿家裡的女眷,兩個侍衛也不好進去衝撞了貴人。
「是。」侍衛應道。
薛綏輕輕撩起裙擺,穩步下車,徐徐步入胭脂鋪裡。
文嘉公主裹著一件素錦披風,早已在裡頭等候。
看到薛綏,她關好房門,從衣袖的夾層裡掏出一封密函。
「這是範秉死前,縫在中衣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