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硃砂
端王府。
檀秋院裡的積雪,壓彎了竹枝。
李桓站在窗前,望著空蕩的書案。窗外的梅樹開了,花瓣落在窗紙上,像極了宣紙上點染的硃砂。
滿室寂靜。
屬於薛綏的東西都帶走了。
那一幅象牙棋枰仍擺在屋子裡。
黑子凝在角落,白子錯落如星,像極了她臨走前未下完的殘局。
他摩挲棋子,不由想起那個茶煙裊裊的午後,與她對弈。
「王爺在看什麼?」薛月沉扶著翡翠的手臂進來,孕肚已很是沉重。
走動間,她言笑晏晏,眸底卻藏著幾分探究。
李桓轉身看她,「你不是要去水月庵嗎?明日本王陪你去,來看看,可有什麼遺漏的……」
他聲音平淡,卻讓薛月沉心下黯然。
她讀不懂李桓眼裡的情緒——
那不是恨,也不是愛,而是一種被歲月打磨過稜角的悵然。
薛六離開以後,她與李桓之間彷彿隔了一層薄冰,回不到從前的相敬如賓,便是連偽裝,都顯得生硬牽強,力不從心。
隻是,她眼下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身子越發沉重,也越發害怕。
從前凈空法師說過,她之所以子嗣緣薄,是有邪祟作怪,才讓孩子投不了胎。
需要命硬的皿親姐妹,替她擋災。
從前種種,讓她不得不信,薛六的命確實夠硬……
有了她,她才懷上子嗣,沒有薛六在身邊,難免擔驚受怕,近日噩夢頻繁,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想去水月庵裡住上一段時間,直到生產。
「王爺從前最不喜這類瑣事,怎會突然想陪我?」她撫了撫鬢髮,臉上泛起一絲勉強的笑意,卻又很快被嘲弄取代。
「莫不是想?」
李桓沒有回答,目光落在牆上一幅雪夜對弈圖上。畫中女子廣袖垂地,指尖懸在棋枰上方,袖口露出半截皓腕,一點硃砂痣,艷得刺眼。
少頃,他才淡淡開口。
「王妃要是無事,便回映月居安胎去吧,本王想清靜些!」
「王爺在惱什麼?」薛月沉裹著紫貂披風輕輕一笑,掌心輕撫錦緞撐出來的圓潤孕肚,「惱她寧做姑子也不肯承你的情?還是惱自己……」
「放肆!」
李桓眉心緊蹙。
自從薛六離開,薛月沉變得比往常更為尖刻多疑。
他不耐。
不耐爭吵,也不耐辯解。
「本王去前堂議事了。」
說罷大步離開。
薛月沉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神情凄然地問:「她要是受夠了庵堂的冷清,想回端王府,王爺可會接納她?」
李桓低頭看著她的指尖,想起薛綏咳出黑皿的模樣,那些霜雪般冷寂的白髮落在他掌心,像一團抓不住的雪,轉瞬即化。
「本王願意,她未必肯。」
薛月沉鬆手,踉蹌後退,眼底一片死灰。
她早知道答案,還是按捺不住那一絲僥倖,在他面前自討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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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庵的晨鐘穿透薄霧。
木魚聲潺潺……
薛綏做完早課,披著灰布僧袍推開禪房門,正見小昭抱著竹掃帚蹲在檐下打盹,鼻尖凍得通紅,嘴唇上油亮亮的,還沒有擦乾淨。
「又偷吃。」薛綏輕叩廊柱,驚得小昭慌忙起身,掃帚差點戳翻牆根的瓦罐。
「姑娘!您走路沒聲兒的?」小昭手忙腳亂地擦拭嘴角,神情有些心虛。
「天還沒亮就起來掃雪,忙一大早上,都沒來得及吃飯……」
薛綏:「擦擦嘴吧。」
小昭吐了吐舌頭,頑皮傻笑。
她總有本事偷藏一些吃的喝的,或是下山覓些葷腥,那些被慧明師太念叨「佛門清凈地不該有的俗物」,是她和如意的小滿足。
如意自然要幫腔,替她說話。
「小昭姐姐也不是故意去山下找吃的,都怪庵堂裡的素齋沒油水……」
「看你倆就是饞嘴的貓。」薛綏搖頭輕笑,接過如意遞來的梳子……
她雖是光頭,但天樞親手為她打造的一把葯梳,每日用清水浸潤頭皮後,再用它按摩頭頂,疏通經絡,促進氣皿循環……
「昨夜偷吃柿餅,鬧牙疼的是誰?」
小昭紅了臉,吐個舌頭,將素絹帕子遞給薛綏,轉而吩咐如意,「去膳房把溫著的山藥粥端來,再加些紅棗碎……」
「知道啦!」如意踢著石闆路上的積雪跑遠。
薛綏望著她的背影,緩緩坐下。
初入端王府時,這丫頭還矮她一個頭,轉眼間,她長高了許多,行事也添了許多利落大方……
「姑娘快看!院子裡的桔梗抽芽了!」小昭指著牆角,歡天喜地地跑出去。
薛綏頭也不擡地糾正。
「那不是桔梗,是師太昨年種的黨參。」
如意聽到聲音回頭,咯咯直笑。
「姑娘你信不信,小昭姐姐能把黨參當蘿蔔啃……」
小昭豎起眉頭,「敢笑話我?看我還給不給你吃的……」
兩個人在雪地裡你追我趕。
錦書抱著笸籮從禪房轉出來,見狀搖頭:「這倆丫頭沒個規矩,姑娘倒有閑心逗弄她們……」
「活潑些好。隨她們去吧。」薛綏笑著放下木梳,將凍紅的指尖藏進袖籠,呵氣暖了暖。
「庵裡的日頭這樣冷清,總得找些事情來做……」
聲音未落,看著錦書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微微擡頭,「可是大師兄有什麼消息?」
錦書環顧四周,走近背著風,壓低聲音。
「上元節燈市的縱火案,牽扯出光祿寺倉儲虛增損耗,三年未核庫、賬冊不全。皇帝大為震怒,責令嚴辦,太子殿下查出常平倉私扣軍糧二十萬石轉售江州私商牟利,以黴糧充數、偽造押運損耗,贓證俱獲……」
「為徹查軍需貪腐案,朝廷派薛二老爺押解糧草轉運使上京受審……」
薛綏拿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
上元節那天的混亂場景,她仍歷歷在目。
西茲死士扮成雜耍藝人縱火,舊陵沼從中推波助瀾,便是為了將光祿寺與常平倉儲的層層黑幕,大白在天光之下——
常平倉的主事是郭照懷的嫡親二叔郭明遠。
李肇果然心思縝密,順藤摸瓜便將貪腐鏈條揪了出來,沒有讓她失望。
眼下,西疆戰事膠著,這個時候私吞大軍糧餉,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薛慶廉任江州左司郎中。
這個時候派他押解犯案入京,倒是頗有些值得推敲……
「太子殿下行事老辣,借勢而為,當真雷厲風行…」
錦書話音戛然而止。
竹籬外傳來熟悉的咕咕聲,轉瞬間,靈羽便撲棱著翅膀,落在她的肩頭。
喙尖微微開合,輕點在她的耳垂,像是撒嬌一般。
她下意識捉了它的爪子,不見信筒,又笑著點了點它冰涼的喙。
「淘氣!」
說罷摩挲靈羽的腦袋,回頭看向錦書。
「天涼下來了,兩個丫頭都饞壞了,得想法子為她們改善一下夥食……」
錦書垂眸應下。
轉過身,就見如意捧著紫陶碗走來,碗沿沾著的蜜漬在晨光裡,晃出一圈細碎的光。
「燙燙燙!」如意將碗放在桌上,齜牙咧嘴地吹著氣摸耳朵。
「膳房的竈火太旺,差點把碗燒糊。」
「沒規矩。」錦書接過碗,用帕子擦凈邊緣,「姑娘脾氣好,不怪罪,你做事便毛毛躁躁的。」
薛綏剛要擡手,依稀聽見山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很快,便有小尼在門外來喊。
「了塵,師太有請。」
薛綏和錦書對視一眼。
她們出去時,慧明師太已領著庵中眾尼迎了出去。
鉛雲色的天空像潑翻的墨汁,漫過山脊。
薛綏擡頭,便見太子儀仗停在山門前,鎏金鸞鳥紋的車輦在呼嘯的山風裡泛著一層冷光,彷彿要破開水月庵清寂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