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畫皮
崇昭十三年的盛夏,天熱得十分邪性。
日頭墜落在西山之後,青磚地上仍然燙腳。眼看就要入夜,檀秋院的暑氣也半分未減,靈羽都熱得蔫蔫地耷著腦袋,窩在食槽旁打起了瞌睡。
如意跪在地上,雙手緊攥著蒲扇,一個勁兒地朝著冰盆扇風,想為薛綏帶來一絲涼意,可到底還是敵不過悶熱與困意,和著靈羽的瞌睡節奏,腦袋一下又一下地點著,活像那搗蒜的槌子……
薛綏靜坐在臨窗的羅漢榻上,指尖輕勾著一卷書,讀得入神。
紗櫥外,蟬鳴躁動地響,反倒襯得她執卷的模樣愈發沉靜溫柔,宛如一幅靜謐的畫卷。
「飲子來了!」
「又甜又冰的葡萄飲子咯!」
珠簾嘩啦一響,小昭捧著個剔紅托盤,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故意拉長了聲調。
「井水裡湃了三遭的紫葡萄,拌了碎冰搗成漿,再調兩勺崖蜂蜜——清心祛暑,沁脾生津。走過路過,莫要錯過,錯過了就沒有嘍!」
這一嗓子,瞬間打破了檀秋院的寧靜。
那冰鎮過的飲子盛在琉璃盞裡,盞壁上凝著一層薄霜,看著就讓人覺著清涼。
薛綏淺嘗一口,冰爽的滋味,順著咽喉往下墜。
她愜意地輕籲一聲,微笑點頭。
「做得不少,你們也分著吃吧。」
如意熱得後背的衣衫都濕透了,一聽這話,饞得口水都快要流出來。
「我來盛,我來盛……」
小昭輕輕用肘碰她。
「有你的有你的,別擠我,哎呀,你這個丫頭……姑娘,你看她!明兒便罰她曬日頭去!」
「曬,也得你陪我曬,你陪我曬我便去。姑娘快罰我啊,快罰我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嘻嘻哈哈。
一院子丫鬟婆子也跟著熱鬧起來。
粗使的王婆子捧著碗直念佛,說夫人是觀音娘娘托生。
才提拔上來的二等丫鬟佩蘭接過盞時,手都在抖。
她在王府當差五年,頭回見有主子將這樣好的冰飲分給下人……
此起彼伏的謝恩聲,竟把暑氣都壓下了幾分。
薛綏翻過一頁書,眼尾處漾起淡淡的笑紋。
「給外頭當值的護院也送些。」
那兩個護院並非檀秋院裡的人,平常吃飯另有安排,輪班換哨,都歸前院管,和檀秋院沒什麼幹係。
飲子端到面前,晶瑩剔透,他們熱燥了整整一天的胃,彷彿要伸出舌頭來,忍不住吞咽一聲,滿是感動。
「多謝夫人記掛!」
飲子裡有冰鎮的葡萄果肉,有磨得細碎的冰碴,又甜又冰爽,兩人趕忙蹲在芭蕉林高大的陰影裡,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得脖頸上青筋都冒了出來。
錦書匆匆趕回來時,兩人還在意猶未盡地舔嘴巴。
「錦書姑姑,又採買去了?」
一個侍衛瞧見錦書懷裡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站起身來。
錦書瞟他一眼,露出笑意,「我們姑娘不耐這暑熱,就想吃些清爽的果子,我便去集市上買了些,想著明兒再做些飲子……」
說著,她從包袱裡掏出兩枚水靈靈的棠梨,一人手上塞一個,這才笑意盈盈地邁進門檻。
兩個護院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王府裡雖說也有新鮮果子供應,可大多都是優先給各院的主子們,他們這些當差的,平常很難輪到。
夏日值守本就是個苦差事,剛來時二人還滿腹抱怨,誰能想到平安夫人竟這般隨和?
錦書合上房門,臉上的笑容頓時收了起來,神色變得凝重。
「姑娘。」她走到薛綏身側蹲下,壓低聲音。
「大郎君傳來消息,西茲商隊已在隴右道換了通關文牒,明日便能抵達上京。」
西茲與大梁近年摩擦齟齬不斷,但沒有撕破臉,更沒有正式宣戰,在民間,商貿往來頗為頻繁。大梁以中州上國自居,八方來朝,海納百川,不屑與西茲尋常百姓計較,故而對正常的貿易往來,一直是明面上默許,暗地裡偷偷管控。
錦書從懷裡掏出一封天樞的密信。
上書絕密,錦書也不知內容是什麼。
「大郎君給姑娘的。」
薛綏撕開封蠟,抖開信箋,上面是天樞親筆所寫。
「西茲國大祭司阿蒙拉赫混在商隊裡,他的女兒多年前曾隨使臣入京,與文嘉公主的母親一起,被進獻給大梁皇帝,後來生死不明。此番入京,阿蒙拉赫定會設法接近文嘉公主,消息未必保真,平安自行斟酌。」
錦書瞧著薛綏,見她笑眼裡映著搖曳的燭光,繼續說道:「顧介昨日在醉香樓宿了一晚,今兒一大早,便在城北的天水客棧訂了十來間上房,想來是為商隊準備的。」
薛綏靜靜地聽著。
顧介對她來說,是一步險棋。
能不能引他入局,薛綏並沒有確定的把握。
她輕笑一聲,眼底泛起冷光。
「派人盯緊他。」錦書應一聲,又將聲音壓低一些。
「範秉那頭也有動靜了。他酉時三刻從鴻福賭坊後門出去,在車行賃了一輛青帷馬車,徑直朝著平樂公主的西山別院奔去……」
薛綏輕笑一聲,將手中書本輕輕放下。
「他倒是心急得很,剛得到消息,就這般迫不及待……馬車都雇好了,這是打算幹一票大的?」
可惜啊!
命運的饋贈早在暗中標好了價碼。
他這次去拿的,弄不好就是自己的命。
錦書笑道:「還是姑娘料事如神,一切都在算計裡,分毫不差……」
薛綏輕輕搖了搖頭,莞爾一笑道:「都是大家的功勞,我一個人,能成什麼大事?」
鴻福賭坊裡為範秉安排的「賭友」,給範秉提供了一條進入西山別院的捷徑——他大舅媽的小姨父的內侄子在西山別院當差。這人門路挺廣,雖說別苑門禁森嚴,可隻要熟人給些銀錢,便能輕輕鬆鬆混進去。
平樂公主不常去那兒,下人們拿些、吃些,隻要肯孝敬管事的,也沒人會去追究,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範秉信了。
走投無路的駙馬爺,輕易入了這個圈套。
薛綏神色平靜,端起如意放在木案上的白瓷盞,輕飲一口那葡萄飲子,愜意地長嘆一聲。
「這會平樂在做什麼呢?」
錦書笑著回應道:「聽說昨兒個陸駙馬入宮請旨,要與平樂公主和離呢。我過來的時候,公主的車駕已經在儀門外候著了,想是要回公主府去質問……」
陸佑安請旨和離,這消息對平樂來說,簡直就是個晴天霹靂,足以讓她方寸大亂。
薛綏輕輕眯起眼眸,忽地輕笑出聲,伸手拿過身邊的木雕小貓。
小貓那笑容可掬的圓胖臉,在她的指尖來迴轉動著,好似在醞釀著什麼。
片刻後,薛綏的手指停了下來,滿眼笑意。
「平樂不是在府裡安插了不少探子嗎?那就透個信給她——就說範秉得知她在西山別院的流泉飛瀑後打造了一座密室,裡頭堆滿了金銀珠寶,於是買通了別院的門房守衛,已然駕著馬車往西山去了……
「那可有趣了。看公主是要人,還是要錢……」
錦書微微頷首,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婢子這便去辦。」
「且慢!」薛綏開口。
錦書停下腳步,疑惑地望著她。
「姑娘還有何吩咐?」
「就這點麻煩,太便宜她了。她想讓我做這畫皮鬼,我便送她一場真鬼戲!」
薛綏從袖中掏出一張潔白的絹帕,輕輕拭了拭嘴角,接著說:「等平樂去往西山,就給陸駙馬遞個話——就說範秉攜著平樂公主的私印,往西山別院賞月去了。」
崇昭帝最是愛臉面,斷不會允許心愛的平樂公主受半點委屈。
陸佑安想和離,那可難如登天。
所以,得到這個消息,不管是出於丈夫的尊嚴,還是為了找個借口和離,他肯定會去西山別院。
「這齣戲,要唱這麼大嗎?」錦書心頭猛跳。
平樂公主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更不是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這麼大的陣仗,說不定會露出馬腳……
「放心,隻要碰上陸佑安的事,她便會失去理智。」
縱有懷疑又如何?
女子一旦為情所困,便會盲目衝動。
錦書再擡頭時,薛綏已然重新執起了那一卷《齊物論》,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柔絲廣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腕子。
不知是不是錯覺,錦書覺得姑娘胳膊上的舊傷疤,好似淡了不少。
她想,姑娘的吩咐總是有道理的。
不然十藝都不是最頂尖的她,如何會被舊陵沼三老選為詔使,當真是七郎君所說,會拍馬屁?當然不是。
錦書深呼一口氣。
「妙計!婢子定為姑娘辦得妥妥噹噹。」
她匆匆下去了。
小昭瞧著姑娘那輕柔的面容,恍惚間想起尤知睦墜下邛樓的那個夜晚。
姑娘也是這樣噙著笑,轉動著木雕小貓,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那就推下去吧」。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此決定了尤知睦的生死,開啟了畫冊上所有人的命運轉折。
小昭堅信。
畫冊上的每個人,將來都會像尤知睦一般,在姑娘指尖的小貓轉動間,被悄然改寫,走向他們的終局——
有點感冒,今天就更這些了,明天早點更(握拳,一定!)
李肇:今天沒有我出場嗎?
讀友:厲害的男主一般都在幕後覆雲弄雨,沒有聽說誰天天爬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