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注,澆得刑部大牢的青石闆騰起白霧。
玄色大氅掠過牢柱,驚起一串迴響。
「太子殿下……」
不待獄卒請安,李肇擡手阻止。
「退下!」
「喏。」
李肇慢慢踱入,環視四周。
稻草泛著潮濕的水漬,黴味在潮氣裡發酵,石壁上的《葛生》尚在,字跡間還沾著暗紅皿氣……
枷鎖鐵鏈散落在地上。
隻是牢中的人,不在了。
唯有幾根白髮纏在鐵鏈間,像琴弦上繞著的蛛絲。
他彎腰,從潮濕的稻草堆拾起一支木簪。
沒有紋飾的桃木,色澤暗沉。
牢裡的女囚都用這種簪子挽發,隻是這根有斷口……
他盯著手中的木簪,想起那人請旨修行時那一副卑微卻決然的模樣,也想起那日她靠坐在這裡,聲色淡淡的話……
「舊陵沼的規矩,不救癡人。」
李肇的拳頭漸漸攥緊。
他派人查探才知道,那夜獄中當值的獄卒竟半數被人替換,事後又如夜鴉掠影一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有這般手段,除了舊陵沼,不作他想。
而他自詡平生無情,竟成了那個該死的癡人。
喉間泛起一絲苦澀,他自嘲地笑了笑,將木簪收入袖中。
「殿下!」元蒼滿頭大汗地進來,拱了拱手,「梅先生請來了。」
獄道裡,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
李肇劈手奪過元蒼手上的腰刀,等梅如晦邁入牢舍,手腕一個翻轉便帶起刀風,寒光堪堪朝他劈過去……
「殿下!」梅如晦嚇得肝膽俱裂,撲通跪下。
刀刃擦著他的耳畔落下,身後木屑飛濺。
「那夜李桓夜闖大牢,你拖延兩刻才報,是何居心?牢裡獄卒有舊陵沼滲入,你隱瞞不報,又是想替誰遮掩?」
李肇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火,
梅如晦雙膝跪行在地,抹了抹額角沁出的冷汗,這才拱手擡袖。
「殿下明鑒——」
「微臣雖不願殿下涉險,卻並非故意拖延緩報,更未曾察覺有舊陵沼的人混入獄中,控制喉舌,是唯恐走漏風聲,驚動端王……」
「所以,你是故意讓孤錯失帶走她的機會?」
梅如晦心驚膽戰。
「沒有及時稟明殿下,是臣失職,隻是當是時,端王前來,事發突然,又見薛六姑娘中毒,微臣為免事態擴大,難以轉圜,隻能靜觀其變……」
頓了頓,梅如晦又重重叩首在地,聲音裡帶著懇切。
「臣以為,薛六姑娘也是不願殿下放棄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這才出此下策……她這般冒險,又何嘗不是在護殿下周全,保全殿下清譽?」
太子和李桓不同。
李桓從小就得皇帝喜愛,出入宮禁金鞍玉勒、每走一步,猶如閑庭信步。
而李肇,拼盡全力,才能得到皇帝一句嘉獎,算盡人心,才能爭得半步先機……
「依微臣之見,這是薛六姑娘的一番成全,也是薛六姑娘跳出樊籠,重獲新生的好時機。從此天高海闊,不必再困於紅牆綠瓦,未嘗不是一樁喜事……」
果然是巧舌如簧的謀士,一張嘴,便能顛倒黑白。
李肇冷冷地將刀插回元蒼的刀鞘裡,神情疲憊。
「孤根本不在乎……」
話說一半,他又轉頭看向斑駁的牢牆,指尖在眉心按了按。
「這次便饒了你,往後再有隱瞞,別怪孤不念舊情!」
梅如晦如蒙大赦,伏地拜下。
「叩謝殿下不殺之恩,微臣定當盡心儘力,不敢有違。」
-
回到幽篁居,他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坐在窗前,望著手中木簪。
瓦當上的雨水匯成細流,澆在院中那三株情絲花葉上,滴滴答答……
來福送來的湯藥,在案上已經放涼。
他沒有喝,也不打算喝。
喉間翻湧的腥甜,會時刻提醒他,提醒他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狼狽。
情絲蠱連著的不僅是氣皿經絡,還有那人的精心算計,隻有痛徹心扉才會讓他明白,不是他果然動了真心,而是蠱毒作祟,受人控制……
薛六沒有忘掉合盟的規矩。
忘掉規矩的人是他——
待蠱解之日,再殺她洩憤。
-
端王府。
薛月沉斜倚在床頭,輕撫著自己浮腫的臉,眼底滿是苦澀。
自地牢回來,她便一病不起,腹中胎兒也很不安分,小腹時時隱痛,太醫開了安胎藥卻收效甚微,隻說是她情志不開,憂思積鬱。
「翡翠,王爺今日可有來過?」
她第五次問出這句話了……
翡翠低下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回王妃,王爺晌午後從宮裡回來,便一直待在書房,未曾出來過。」
薛月沉唇角勾起一抹凄涼的笑,指尖捏緊了錦被。
「沒說我身子不適嗎?」
翡翠咬了咬下唇,很怕傷她的心,又無法隱瞞。
「倒,倒是提了句,王爺叮囑後廚煨了參湯,讓陳醫官好生照料王妃。」
照料?
再是悉心照料又有什麼用呢?
「他以為我不想安安穩穩,平心靜氣地養胎嗎?」
薛月沉苦笑著,忽然想起那夜在刑部大牢裡,他抱著薛六離去時的背影,想起他看薛綏時那近乎癲狂的眼神,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嘴角微微發顫……
「也難怪,他心裡……有更重要的人,如何肯多瞧我一眼。」
翡翠見她唇色發白,氣息不穩,嚇得撲通一聲跪地,攥緊她的手。
「王妃,你要保重身子啊……不為自個兒,也要為肚子裡的小世子想想。別跟自個兒較勁,心放寬一些,等小世子落地,有的是盼頭呢……」
話音未落,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李桓走了進來。
錦袍未系玉帶,鬆鬆垮垮勾勒出勁瘦的肩線。
他瘦了很多。
薛月沉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卻在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時,心中一痛。
「王爺怎麼這時候過來……翡翠,快給王爺看坐……」
李桓目光掃過她浮腫的臉,喉結滾動兩下,聲音沙啞。
「王妃,身子可大安了?」
薛月沉強撐著起身,掌心按在小腹上輕輕撫過。
「勞王爺掛懷。我隻是……有些擔心六妹妹……」
「王妃無須操心!」李桓眉峰一擰,聲色驟冷。
稍頓,才又緩和了幾分,「父皇已許她去含章殿養病,你別操心旁人,好好養身子。」
「旁人?」薛月沉忽然苦笑出聲:「她是我的嫡親妹妹,是王爺心尖上的人,我如何能不操心?」
李桓聽到「心尖上」三字時睫毛微顫,背在身後的手握了握,壓住情緒忍了忍,才又上前坐下,虛扶她的肩頭,放柔聲音安慰。
「王妃不要胡思亂想,養胎要緊。缺什麼好藥材,讓陳鶴年去禦藥房取……」
「禦藥房可有治心的葯?王爺可知太醫說我這是心病?她是你心上硃砂,我便是你的臉面擺設不成……」
薛月沉擡眼直視他眼底的紅絲,聲音大了許多。
「夠了!」李桓猛地擡頭,袖中手掌握緊又鬆開。
今日在宣政殿被禦史彈劾結黨營私,退朝後又在禦前與太子爭執,朝中暗潮洶湧,政敵環伺眈眈,他腦子已經夠亂了,原本就是強打精神來瞧她,不料被她連珠炮似的質問,句句戳他軟肋。
「王妃從前最是賢淑明理,何時變得這般多疑善妒……」
話未落下,他又似無力爭吵,索性轉身拂袖而去。
「好生歇著吧。本王改日再來看你……」
薛月沉望著他挺括的背影,伏在軟枕上,嗚咽泣哭。
-
書房內的炭盆,餘燼暗紅。
燭火映得李桓眉骨鋒利,下頜緊繃如刀。
慕僚劉隱望著他案前散落的卷宗,蹙眉一嘆。
「王妃胎象不穩,王爺何妨多體恤她一些……」
李桓不耐地搓揉著額頭,捉筆在宣紙上暈開。
「她不該屢失分寸,與側妃爭風吃醋!」
「王妃畢竟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又身懷王爺的骨皿……」
「妻子?」李桓忽然冷笑,筆桿狠狠砸在硯台上,墨汁飛濺,襯得他英挺的眉目,籠上一層陰鷙。
「當年薛府為攀附皇權,捏造女兒八運福星的命格,哄騙我母妃求賜婚約,本王還沒有找他們算賬呢……」
劉隱欲言又止,瞥見李桓指尖纏著的布條……
那是在地牢裡為替薛綏鬆脫枷鎖時傷的,如今已凝成紫疤。
「王爺既想借薛側妃牽制太子,為何又要三番五次饒她?尤其此番將她下獄,又親手將人救出……」
火盆裡的炭塊「砰」地一聲炸開。
李桓聽著窗外的秋雨,砂紙般磨過窗框。
「害她,是為母妃報仇。救她……」
他頓了頓,指腹碾過布條的毛邊,「是要讓太子眼睜睜看著心尖肉在我的掌心腐爛,卻連塊渣都撿不回去。」
一口氣說完,他好似卸下了一口惡氣,慢慢地仰坐在椅子上,面色重歸波瀾不驚的疏淡,溫和也果決。
「她機關算盡,以為可以拿捏本王心意。本王豈可如她所願?」
雨聲淅瀝中,唯有炭盆餘溫,照得滿室明暗斑駁。
劉隱望著主子眼底翻湧的戾氣,悄然噤聲。
當真是恨之入骨?
還是口是心非,大概隻有王爺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