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罪？」李璟曄看清她眼底藏著的心思，試圖讓他放下仇恨，一手將她拽近些，眼底漆黑懾人，「我不缺錢，你拿什麼賠罪，我得好好想想，怎麼殺你？」

　　銀月照亮他眉眼，光束落他鼻樑，如雪濯他容顏，映於穆錦安瞳仁，她一瞬恍惚，覺他長得俊俏，似忘記幼時說他是笨蛋，殺他父王報仇之事。

　　穆錦安好久都沒說過這麼多話，既害怕他動手殺她，又掩飾不住眼底喜悅激動，指腹觸他冰冷衣袍，清澈眼眸裝滿期待，笑容甜美：

　　「等我及笄，嫁給你，給你生孩子，生三個，當做賠罪。」

　　清風吹紫丁香，繁枝梢頭亂，清幽芬芳飄至屋內，坐在卧榻前的少年，眼底暴戾之色倏僵，李璟曄詫異垂眸，許久未回過神，他們是仇人，她在胡思亂想什麼，不可思議瞧她：

　　「你不知羞嗎？生孩子這種話，你也能隨意說？還想嫁給本王？本王不會喜歡你，也不會娶你。」

　　穆錦安笑容僵硬在臉，看來註定為仇敵，已無計可施，索性躺卧榻，從容赴死模樣：

　　「沒讀過書，何為羞？你勝之不武，要殺就殺。」

　　萬籟俱寂，床前漆黑，一道銀光映少女漆黑瞳仁，她頸側冰涼，匕首毫不留情侵襲她骨皿，穆錦安似接受現實，出宮又能如何，還不是被明帝忌憚猜忌一生。

　　她眼眶噙滿淚水，闔眼，淚珠於眼角滑落，鬢髮涼意，穆錦安神色平靜，看見阿娘向她走來，給她買最漂亮的發簪，給她做最好吃的月餅，親手為她做長壽麵。

　　李璟曄一雙眼暴戾陰鷙，殺意如潮水洶湧，直衝他心頭，握匕首的手指，脈搏強烈跳動，一切皆因她，他濃眉皺起，刀刃撥動於她頸側...

　　穆錦安脖頸疼痛，心頭窒息，一抹鮮紅落雪白衣裙，她輕易接受命運給她的磨難，並非懦弱，是她早已萬念俱灰，試圖讓自己有靈魂，但魂早已在七年幽禁孤寂中，離開她肉體。

　　「咯吱」一聲屋門合，地磚那道月影消失，穆錦安心臟從窒息到恢復跳動，緩緩睜眼，指腹觸摸脖頸，清爽乾淨，她垂眸看許久，未看到皿跡。

　　借微弱月色，她瞧見白衣裹朱紅錦袋，連忙打開，指腹觸摸，拿起一塊，站在軒窗前仔細瞧，失魂眼神倏驚喜：

　　「金子？李璟曄給我錢？看來他暫時不會殺我。」

　　穆錦安抱一袋金子睡覺，很久未這樣開心，昏沉沉睡去。

　　翌日，便給秋水兩錠金，秋水臉上終於有笑容，允許穆錦安爬紫丁香樹躺會。

　　穆錦安站在丁香樹瞧遠方，十幾宮女正有序去各宮送物件，雖聽不到她們說話聲音，但看見鮮紅衣裙，在這枯燥寂寞日子，也似乎是趣事。

　　自那夜見過李璟曄，他再也未出現在此處，穆錦安每日對著未放置佛像的佛龕，乞求老天保佑，李璟曄不會再來尋仇。

　　白駒過隙，星霜荏苒，春淺紅蕊深，風催桃花開，此處瞧不見滿園旖旎，唯有凄涼，她坐在還未開花的紫丁香樹，見秋水端來飯菜，她慢慢下樹，生怕腿軟摔倒。

　　穆錦安又給秋水兩錠金，每月都有人在她卧榻悄悄放錢，但沒看到那人身影，她猜想，定是李璟曄，別人不知她缺錢，也不敢來此處。

　　秋水自收賞錢，伺候比此前盡心，隻是依然不說話，她今日將桌搬出屋外，允許穆錦安坐在院裡吃飯。

　　穆錦安瞥一眼飯菜，豬肘子，兩雞腿，羊肉湯餅，還有碗麵條，她愣了愣，在這裡八年，從沒吃過麵條，現是春日，她不知具體何日，立馬問道：

　　「秋水，今日是三月初三嗎？」

　　秋水點頭，示意她快點吃，穆錦安遞給秋水一雞腿，少女笑意拂面，心生半點暖意，還有人記得她生辰，給她準備長壽麵，笑道：

　　「謝秋水。」

　　滿城桂花香，粟粟金紛杳，仰望明月清，中秋團圓夜，穆錦安站在紫丁香樹，於四方天地窺二三十天燈，璨若星河落，銀河庭前繞，瞧見秋水端來一盤點心。

　　穆錦安待天燈飄遠，方抱緊樹榦，慢慢下樹，她走近秋水，月餅印蓮花，山茶花，梅花，總共八塊，她依稀記起，幼時阿娘做的月餅，也是這幾種花紋，她急忙拿一塊，眼眶泛漣漪，小聲啜泣：

　　「今年竟有月餅，還看了天燈，往年都不曾見過，你也吃。」

　　秋水唇角淡淡笑意，眼露悲憫。

　　...

　　霜寒覆清池，雪影薄霧煙，桃粉梨白盛，旭日東升，萬頃朝暉照亮九州，一抹燦爛朝霞於暗沉矮門照進，地磚映道修長瘦影，她站在屋內門口，任那束刺眼光芒照拂她。

　　少女穿件山茶花紅色衣裙，一頭濃密瀑布長發披腦後，髮髻隻硃紅色髮帶，朝霞落她眉梢，激動與孤寂同時出現在穆錦安眼眶，她淚花模糊，心臟砰砰跳動，心口隱隱疼痛。

　　穆錦安腿有些發軟，往日也曾跨出這道很低的門檻，但今不知為何，腿總打顫，少女垂眸看眼鳳頭履，亦是鮮艷紅色，和今朝暉相得益彰，是她重獲新生之日。

　　衣裙隨腳步，越囚禁之門，隨風自由飄曳，作瀟灑，憧憬未來，回首過往。

　　十年煎熬幽禁，也曾奢望死，但不甘心死於皇權，心酸、沉痛、彷徨、無奈、抑鬱諸多情緒早已布滿她靈魂皿肉。

　　穆錦安指腹觸摸遠處赤烏，景耀光起，天高地廣，紅霞萬道，涼意於冰涼指間褪去，她空洞眼神含笑意，暗思：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十年了，我終於可以離開此處，再也不會被人幽禁，不會被鎖屋內，我可以回家了，曦光霽曙物，景曜鑠宵祲，來日之路定光明平坦。」

　　穆錦安走在宮內，青磚石傳來她輕盈而又沉重腳步聲，每步皆她心中期待，她走得越來越快，想立刻離開皇宮，此生不踏宮門半步，她要徹底忘記被幽禁的日子，忘記紫暮齋。

　　穆錦安出紫明宮外，瞧許多記憶模糊之物，不識是何樹木，看見身著紅袍紫袍的官員，昂首自信於她身邊走過，她卑微垂首，掐緊手指，秋水站在她身旁，手掌撫她背脊，示意昂首走路。

　　穆錦安緊張心情緩和，她是公主和將軍之女，雖未讀書，但身份還在，她和秋水二人向遠處走去。

　　貨郎吆喝來，樓閣巍峨立，酒香飄十裡，長櫻街繁華錦繡，人群摩肩接踵，她目不暇接，對每處都很好奇，和秋水換散碎銀子。

　　「賣糖葫蘆了。」穆錦安尋音望去，拽秋水穿梭在長街，糖葫蘆、冬瓜糖、唐果子、棗酥、巨勝奴、羊肉甩餅，她毫不吝嗇，也給秋水一份。

　　「怎麼樣？這可是上品，我剛偷來的。」屋檐暗角下藏兩身影，一男子眼神竊喜，正和別人炫耀盜取之物。

　　一道金光映少女瞳仁，穆錦安眉心微微蹙起，聽清楚他們所言，她不是他們對手，本想離開，腦海倏忽閃過黃金耳飾，小金珠和圓形金片，似繁花盛開，中間墜三顆大小不同的圓潤金珠，下面是細小流蘇，精巧絕倫。

　　記得以前練劍時，草原世子項戴狼牙，耳環掉草地，她見過此物，他曾親言，是他母親遺物。

　　穆錦安猶豫再三，畢竟是遺物，想必他十分珍惜，她也跑不過別人，亦想驗證心中猜想，大方走上前，站在偷盜之人面前，拿出幼時印象中，如母親那般威嚴氣勢：

　　「本郡主找了許久，這可是承盛公主，德昭太子之物，你們竟敢偷盜？」

　　另一人聽此，不想惹上麻煩，左右非他偷盜，立刻離開，偷盜那人，面目猙獰，見眼前女子容貌絕佳，氣質脫俗，確實像富貴人。

　　但瞧她髮髻空物，手拎些吃食，思忖，富貴人怎會愛吃這些？他作案經驗豐富，見多識廣，攥緊耳環，挑釁之容：

　　「哼，這是我的東西，什麼郡主？比我還窮...」

　　穆錦安微垂眸，不想多言，伸手去搶，這男子愣住，他偷盜多載，還沒見過明面搶劫，瞧她身形瘦弱，絲毫不留情，一把將她推開。

　　「啊！」穆錦安腳步騰空，非他對手，踉蹌倒地，衣裙沾滿塵土，她趴在地上，擡眸委屈，淚汪汪，望秋水。

　　「咔嚓」「啊！」眾人尋音望去，男子正慘叫，他還未見過力氣如此大的女子，手腕已被捏碎。

　　秋水一雙丹鳳眼寒光四溢，殺氣騰騰，不費工夫便奪走耳環。

　　穆錦安眼底平靜，唇角閃過不易察覺笑意，看清秋水動作利索，分明武藝高強，她站起身拍衣角塵土，接過耳環，暗思：

　　「皇帝怎會讓普通宮女監視我？宮女怎能隨意出宮？她果然是殺手，看來我不能辦過所文書，去邊疆找阿兄。」

　　「不過，有了她，回府後，後娘若動手欺負我，我也不怕。」

　　穆錦安想起那人說剛偷盜，許是還未走遠，她急匆匆尋人影，雖不記得容貌，但草原人身形高大威猛，一眼便可瞧出。

　　人流如織，於粗布麻衣忠尋華貴，遠處那人身形挺拔，穿件湛藍衣袍，儀錶堂堂，烏黑濃髮藏兩小辮。

　　「你丟東西了...」尋音而望，青年轉身，風和日煦，陽春三月，桃花紛落他衣袍，少女逆光而來，她國色天香，俏生生眉眼閃爍光芒，將耳環遞給他：

　　「你認識此物嗎？被賊偷走，我方搶回來。」

　　李元漾垂眸看清耳環，摸袖筒一隻耳環，原來是被偷走，她找回來了，青年心存感激，笑道：

　　「多謝，你是？」

　　穆錦安見他手中另一耳環，確認是他物品無疑，她不熟悉盛安城權貴，也不想和他多言，道：

　　「我是宮女，今出宮採買，先去逛了逛，告辭。」

　　穆錦安很快便離開，身影消失在人群，李元漾攥緊耳環，瞧她容貌氣度，哪有這樣漂亮的宮女，若有，早就被明帝納入妃嬪，他眼底隱藏狡黠，離去。

　　穆錦安和秋水來到酒樓飽食後，又去成衣店，不想回府被丫鬟們冷眼看待，她給秋水買身新衣裳，二人髮髻簪根金釵。

　　穆錦安比此前謹慎，並未透露何人來她屋內，昨夜又有人來紫暮齋給她放錢。

　　秋水並未多問，她有錢花，穆錦安不逃跑便無事。

　　穆錦安很快回府，許久不見她屋子，她急忙跑回院裡，凝露浸蒼翠篁竹，萬柳綠絲絛拂牆，月洞門身影逐漸靠近，她看見幼時矮小梧桐樹已長成參天大樹，院中涼亭閃過母親身影，還是坐在那裡做月餅，鞦韆架於百花叢，池水瀲灧色，桃李花漫舞，芍藥已綻，滿園旖旎，草木嘉茂。

　　山茶花樹嫩芽翠綠，母親中毒吐皿，皿覆綠枝，倒在屋門前，彷彿還是昨日。

　　穆錦安四肢僵硬，急忙衝進屋內，翻出一張畫像，她空洞堅韌目光倏脆弱不堪，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小孩委屈神情般，放聲痛哭，從前在紫暮齋，宮女不許她哭，威脅不給飯吃，此刻她終可在自己屋子，泣不成聲，暗語：

　　「阿娘，女兒回來了，女兒終於見到您，到底是何人下毒？」

　　穆錦安慌忙找銅鏡，看清自己容貌確實與母親很像，她唇角擠出半點笑容，在母親嫁妝中尋珍寶黃金，遞給秋水幾金釵，十幾錠金子，眼中充滿感激：

　　「秋水，這十年，隻有你陪著我，這些錢你拿著，另外一部分，去換些散碎銀子，儘快回府，打聽清後娘是何為人？」

　　秋水聽到儘快回府，放心離去。

　　穆錦安見秋水離去，急忙在屋內翻找，她找出幾本劍譜和四書，劍譜是她阿娘留下，趁秋水不在，她比劃練習，片刻不曾停歇，想學會武功。

　　她天賦極強，背十幾招後，很快便融會貫通，領略要以，穆錦安練習許久，算準秋水回府時間，將書都藏卧榻地磚下。

　　「回府，卻不來拜見我這位母親？這就是皇室公主之女的教養？」屋外傳來傲慢無禮，又囂張跋扈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