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她壞
薛府壽安院內,瀰漫著濃重的藥味。
崔老夫人斜倚在榻上,握住薛綏的手,聲音帶著幾分虛弱。
「六丫頭……你說我這病……咳咳……莫不是好不了了……」
「祖母莫要憂心。」
薛綏神色溫婉,一邊緩緩按壓著老夫人的虎口穴,一邊輕聲細語地寬慰,「有舒大夫精心調養,祖母定能長命百歲,福澤綿長。」
崔老太太長嘆一聲,開始訴苦。
說她那個十分孝順,身懷龍種,卻不幸在宮中香消玉殞的女兒——薛淑妃。
又說起心兇狹隘的大兒媳婦,以及薛家如今愈發艱難的境況。
她不再把薛綏當外人,說得掏心掏肺。
薛綏溫言安慰。
「祖母,您可要保重貴體,薛家這棵大樹,還全仰仗您來支撐呢……」
屏風後傳來輕微響動。
天樞輕咳一聲,寫好藥方過來,崔老太太便住了嘴。
他雪白衣袂立在屏風處,徐徐行禮,並未貿然走近。
「老夫人心脈瘀滯,肝火鬱結,需戒斷憂思,方可靜心調養……」
薛綏伸手接過黃紙所寫的藥方,細細看一眼,而後遞給錢氏。
「煎藥的事,就隻能勞煩三嬸了。我不便在府裡久留。」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錢氏自是理解她的處境,一面安排人去為老夫人抓藥,一面又吩咐下去,為薛綏和舒大夫備上回禮……
每次回來,錢氏都十分周全。
薛綏與她也親近了許多……
正說著話,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喧鬧。
小丫頭帶著哭腔的尖叫,與薛月滿的怒罵交織在一起,驚得林子裡的畫眉鳥兒撲騰著翅膀,四下亂飛。
魏嬤嬤撩開簾子,走進屋內,忍不住嘆氣。
「老太太,八姑娘又鬧將起來了!尋死覓活地要嫁郭四郎……」
薛綏與天樞對視一眼,皆不作聲。
錢氏面露厭煩,故意擡高了聲音。
「老太太您聽聽,八姑娘對郭四公子如此癡心,倒不如遂了她的心願?橫豎郭家二房如今飛黃騰達,做個貴妾也不算辱沒了她。」
「胡鬧!」崔老夫人急得喘著粗氣,想要掀被起身,卻被薛綏輕輕按住雙手,隻得又躺了回去,痛心疾首地說道:
「八丫頭雖非嫡出,可到底也是薛家的女兒。那郭照軒連個功名都沒有,全仗著祖輩的蔭庇……咳咳……」
話未說完,房門「砰」的一聲被人猛地推開。
薛月滿神色急切地衝進來,「撲通」一聲,重重跪在榻前。
「祖母!孫女與郭四公子情比金堅,他待我一片真心,求您為孫女做主……」
「真心?」薛綏不緊不慢地擦拭著銀針,而後收入針袋,口中也不忘嘲諷,「郭四公子上月在醉仙樓為那花魁一擲千金之時,八妹妹口中的真心,又值幾兩銀子?」
薛月滿猛地擡頭,「休要信口胡謅!六姐姐,你故意在祖母面前詆毀郭郎,是何居心……」
「住口!」老夫人指著薛月滿,手微微發顫,「他若真心,又怎會在普濟寺出了人命案後,把你推出去擋災,全然不顧你的閨譽和體面?」
「祖母……」
崔老太太隻覺頭痛欲裂,朝魏嬤嬤擺了擺手。
「把這糊塗東西給我拉到祠堂裡跪著!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給她送飯!」
兩個婆子上前,將薛月滿強行架走。
薛綏俯身,輕柔地替老夫人掖好被角,「祖母,八妹妹也是一時鑽了牛角尖,她會想通的,你老人家,可莫要氣壞了身子……」
薛月滿淚眼婆娑地回頭,「薛六,不用你來做好人……」
薛綏微微一笑。
她可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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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薛府後,薛綏在福安巷與天樞寒暄了片刻,而後拱手作別,登上馬車,徑直回端王府。
薛月沉正立在垂花門下,與一位貴婦相談甚歡。
她今日身著一件寶藍色的織錦華服,雲鬢高高挽起,眉間花鈿熠熠生輝,舉手投足間,盡顯端方持重的主母風範。
「六妹妹來得正巧。」薛月沉餘光瞥見薛綏走近,臉上笑意盈盈,「這位是鄭國公府的羅大夫人,今日特意帶著三姑娘來府上做客。」
大夫人羅氏聽聞,臉上笑意更盛,對著薛綏說道:「前日府裡得了幾匹浮光錦,我瞧那顏色,倒是與平安夫人相襯,便特意拿來兩匹,給夫人添件衣裳。」
這話說得溫婉有禮,卻著實擡舉薛綏。
薛綏知道,羅氏是為了及笄禮上的事,來表達謝意。
禮尚往來,世家交往大多如此。
但是,她雖不討厭羅氏,卻因她有一個好兒子郭照懷,很難坦誠相交。
她垂眸,恭敬地行禮:「有勞大夫人費心記掛。」
薛綏今日裝扮素凈,身著素色襦裙,外罩淺青紗衣,發間僅插著一支青玉簪,眉眼清麗脫俗,反倒襯得薛月沉的裝扮,稍顯隆重了些。
薛月沉瞥她一眼,將羅氏請入花廳,擺上茶水。
幾個人正說著話,忽聞環佩叮咚,一個少女帶著丫環輕快地進來,行走間裙擺墜地,眉目含笑,正是青春妙齡的郭三姑娘。
「平安夫人,您可算回來了。我都等您好久了。」
郭雲容走上前,對著薛綏行了一禮,態度十分親近。
羅氏笑著嗔怪道:「我這女兒就是沒規矩,夫人莫要見怪。」
薛月沉撥弄一下茶盞裡的浮葉,接過話來,「我瞧著三姑娘活潑可愛,性子直爽,甚是討人喜歡。可選好人家了?」
郭雲容當即害羞起來,臉頰緋紅。
羅氏搖搖頭,「她這性子,隻怕沒哪家公子降得住,哪敢要她呀?」
郭雲容不滿的嘟嘴,又眨一下眼睛,俏皮地道:「母親陪王妃說話,我請平安夫人去看西市新開的那家波斯綉莊,可好?」
羅氏看了看薛月沉,見她點頭微笑,這才滿眼含笑地說道:「那你可得問平安夫人的意思,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鬧騰。」
羅氏寵女之情,溢於言表。
薛綏笑道:「三姑娘盛情,卻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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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新開的那家波斯綉莊,裡頭有會發光的夜光錦……」
一路上,郭雲容都在分享她的所見所聞。
那些京中閨秀津津樂道,新奇有趣的玩事,倒也讓薛綏增長了不少見識。
當年薛綏離開上京時,郭雲容才五歲,薛綏對她印象並不深刻。她難以討厭郭雲容,卻也並非是為了結交朋友才與她接近……
及笄宴上的及時出手,不過是她順著盧僖的布局,巧妙安排罷了。
那個司儀嬤嬤在鄭國公府已有五六年了,原本就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隻怪盧僖找錯了對象……
當然,薛綏這麼做,隻是為了郭照懷。
——郭雲容的親兄長。
那個十年前,與平樂一同踐踏她如豬如狗的人。
相較於尤知睦、姚圍,郭照懷成年之後行事穩重了許多,又因家世顯赫,對平樂也不像旁人那般諂媚討好……
薛綏原本沒有將他列為首要報復對象。
隻是事態發展,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顧介留著還有用處,又有春姨的情面在,暫且懶得動他。
薛月盈懷有身孕,尚未臨盆……
眼下,郭照懷是個不錯的突破口。
所以,及笄宴回去的那天夜裡,薛綏便將「閻王畫冊」上郭照懷的那一頁,放到了前面。
「停停停,就是這裡……」
十五歲的少女,天真爛漫,一開口便帶著笑意。
下了馬車,郭雲容幾乎是半拉著薛綏,邁入了波斯綉莊的門檻。她興緻盎然,拉著薛綏便往二樓走去……
二樓閣間軒窗半敞,鮫綃帳無風自動。
一個憑窗而立的年輕男子,身姿卓然地站在擺滿波斯織錦的檀木架前,玄色蟒紋錦袍被鍍上一層瑰麗的金暉,將通身的淩厲揉碎在逆光裡。
郭雲容微微一怔。
「見過太子殿下。」
她臉頰被流轉的光暈,映得一片緋紅。「太子殿下也來選波斯料子麼?」
李肇不動聲色地轉過身來,劍眉之下,一雙眼眸仿若寒潭。
他沒有說話,餘光掃向郭雲容身側的薛綏,薄唇微微上揚。
「孤來為太後挑選壽禮。」
為太後選壽禮,竟選到民間來了?
郭雲容迎著他的目光,雙頰不由得泛起紅暈,又微微欠身問道:「殿下可選中合意的了?」
李肇微微眯起眼睛,流露出一絲不耐之色:「尚未有能入眼的,料子雖多,卻難稱心意。」
郭雲容道:「臣女知道一種波斯金緙絲,製成九重鳳紋披帛,很是華貴雍容,殿下要不要看看,可合心意?」
李肇見薛綏沉默不語,仿若一尊石像,沒半分反應,這才點點頭。
「看看也好。」
郭雲容面露欣喜,緊張又興奮,但看得出來她對李肇心生傾慕,雙眼裡仿若有星星似的,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
!
「太子殿下,你來瞧瞧……」
說著她不知想到什麼,輕輕一笑,「那日進宮,皇後娘娘也說波斯料子花樣別緻,比尋常綉樣精美。」
那匹布料紋樣呈現出玄青色底襯月白鱗紋,日光下隱現鳳凰展翅暗綉。
著實別緻。
李肇微微點頭。
「這紋樣倒像比照著皇城檐角的瑞獸畫的,頗顯吉祥,老太後興許能入眼。」
郭雲容接著說道:「太後禮佛,這花紋與釋典暗合。」
李肇頷首,「多謝郭三姑娘費心推薦。」
「殿下客氣了。」郭雲容耳尖紅得好似要滴出皿來,慌亂之中,繡鞋不慎勾住地毯上的流蘇,整個人朝著滿是衣料的檀木架倒去。
李肇眉頭微蹙,雙手負於身後,紋絲未動。
「小心!」薛綏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腰肢,順勢轉了個身,避開了砸落的布匹。
郭雲容自覺出了醜,羞得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蠅。
「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薛綏勾唇:「舉手之勞。」
李肇看了薛綏一眼,表情冷淡下來。
「來福!」
他面無表情地叫來福去結賬,而後扭頭看向窗外的景緻。
郭雲容心驚膽戰,很是不安。
薛綏也不再言語,隨手挑了一匹色澤明艷的波斯料子,打算帶回去送給薛月沉。
「三姑娘還要買什麼嗎?」
郭雲容心不在焉,朝李肇那頭瞄一眼,搖搖頭。
「不了,我們回吧。」
從波斯綉莊出來,郭雲容便仿若丟了魂一般。
薛綏猜她這會兒心裡定如小鹿亂撞,滿心都是那個豐神俊朗的太子爺,心中會意,隻是微微一笑,並未點破。
「平安夫人……」郭雲容突然開口,神色訕訕,帶著幾分難為情,「我方才是不是說錯話了?表現……也很是不好?」
薛綏擡眼:「為何這樣說?」
郭雲容微微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下唇:「方才瞧著太子殿下審視那些料子,目光遊離,我瞧不出他是否真心喜歡。我想,許是我說錯什麼,他才突然變了臉色,冷淡下來……」
薛綏細想一下李肇方才的舉動,不甚在意地笑。
「我看他是喜歡的,不然以太子之尊,也不必浪費口舌……」
郭雲容臉色微微一紅,窘迫又害羞。
「今日的事,還望夫人守口如瓶……」
薛綏輕笑:「三姑娘放心,薛六從不多嘴。」
郭雲容有些感動,「平安夫人很是善解人意。」
薛綏一怔,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你還沒有見過我壞的一面。」
-
自那日之後,薛綏好些日子都未曾見到李肇。
期間,李桓過來找她下了兩次棋,詢問那舊陵沼的古董商一事可有進展,薛綏隻是敷衍著,並不急於給出答覆……
李桓生性多疑。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他未必會輕易相信。
連續幾日悶熱之後,終於降下一場大雨。
雨後暑氣消散,薛綏又去了一趟薛府,探望老太太。
崔老太太的身子好了些許,可府裡的八姑娘卻鬧得更兇了。
自從罰跪了祠堂,撕下了臉面,薛月滿更是破罐子破摔,哭鬧不止,茶飯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傅氏不再當家之後,對庶女的婚事便不再上心,於是此事便全落在了老太太肩上。
薛慶治大發雷霆,氣憤之下放了狠話,若薛月滿非要去做妾,便趁早滾出家門……
薛綏去壽安院時,薛慶治正過來探病,在老夫人的病床前長籲短嘆,為八姑娘的事憂心忡忡。
老夫人無奈搖頭。
「若家中子女,都如六丫頭一般,我也能省些心。」
薛慶治看了薛綏一眼,神色複雜地噤聲。
這個老六心思深沉,他比老夫人看得清楚。
隻是礙於情面,父女倆還得假意親近。
薛綏上前行了個禮,輕聲說道:「祖母和父親若著實為難,不如我替八妹妹周全周全……」
老夫人一聽,當即從床上坐了起來。
「六丫頭,你可有什麼好法子?」
薛慶治瞥她一眼,沉下臉,「薛家女兒,絕不能為人妾室。」
所以,她薛六不是薛家女兒嗎?
薛綏心下冷笑,嘴角卻微微上揚,帶出笑意,「女兒與鄭國公府羅大夫人略有交情,與鄭國公府的郭三姑娘也有些往來,或許能從中說項,讓鄭國公府對八姑娘的看法有所改觀,成全這一對有情人呢?」
老夫人面露驚喜之色:「那敢情好。祖宗顯靈,薛家有你這個小丫頭,當真是出大福氣了。」
薛慶治將信將疑,心下總覺得哪裡不妥,卻還是勉強點頭。
「你也算是有心。」
薛綏心下冷笑。
在府裡吃了夜食出來,便看到文嘉的丫頭冬序在外面恭候。
「六姑娘,公主請你老地方一敘。」
文嘉每次來找她,都會在鴻福賭坊的後院。
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兩個在人前並不十分熟稔的人,很難讓人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相見。
薛綏趕到的時候,文嘉面前的茶水已涼了,她神情焦慮,看上去六神無主。
薛綏關切問道,「公主,可是有什麼難事?」
文嘉道:「阿力木差人來行宮找我,說西茲王被佞臣蠱惑,派了狼牙死士潛入上京,要行刺皇室,斬首朝廷重臣……」
薛綏問:「大祭司可知曉此事?」
文嘉點點頭,「大祭司乃是老西茲王提拔之人,與如今的西茲王阿史那貌合神離,並非同心。大祭司主張和平通商,以保兩國百姓安寧,不願再與大梁發生武力衝突。可西茲王野心勃勃,一意孤行,妄圖挑起事端,在上京製造混亂……」
她低下頭去。
「我阿娘聽聞此事,憂心如焚。」
西茲王是婉昭儀同父異母的兄長,也是文嘉的舅舅。他與大祭司阿蒙拉赫矛盾漸深便罷了,婉昭儀更是夾在大梁和西茲之間,比在刀刃上跳舞還難。
兩章合一,明兒見。
李肇:其實,孤也很壞。
薛綏:郭三姑娘眼裡,太子可是大好人。
李肇:薛平安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