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驚瀾
東勝街的青石闆,氤氳著濕漉漉的潮氣。
二人目光相撞,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販的吆喝聲裡,也好似摻雜了絲絲縷縷的不安。
李肇眼裡暗潮湧動……
墨玉冠下的臉,輪廓英挺,鴉睫微垂,目光若焰火般灼人。
「爺要買一束花嗎?」一個賣花女童嗓音清脆,莽撞地走向李肇,舉高手上的竹籃,「這木槿花朝開暮落,最襯美人……」
李肇握著韁繩的手,不自覺微微收緊,冰冷的目光如利刃看過去——
恰好馬兒不耐的打個響鼻,嚇得賣花女童渾身一顫,手中竹籃滑落,木槿花散落一地。
李肇:……
薛綏見狀,迅速拉下簾子。
「唰」地一聲,將那熾熱的視線隔絕在外。
她冷著面孔,直至馬車駛過長街,才悄悄掀起簾子一角,望出去——
酒肆的旗幡下,那騎馬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賣花女童拎著空空的竹藍,在人群裡歡快地奔跑,帶著笑容跑入巷子。想來那些散落的花兒,賣了個好價錢……
薛綏長長鬆一口氣,後背倚在車壁上。
平靜不下來。
兇膛裡情緒翻湧,好似有細微的心悸,不受控。
她微微握緊手指……
心裡忖度:難不成那情絲蠱真有奇效,並非糊弄李肇的?看來得尋個時機,找玉衡師姐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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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嘉在煙雨樓裡等她。
薛綏帶著小昭,繞過二樓迴廊,剛要轉彎,便瞧見陸佑安立在那扇門前。
他身著一襲月白襕衫,眉眼溫潤,嗓音裡滿是愧疚:「陸某實在慚愧,又連累公主了……」
文嘉倚坐在窗邊,面色略顯蒼白,「陸公子既知連累,又何必再來相見?是嫌外頭的閑言碎語不夠多嗎?平樂要的是我的命,你給的卻是鈍刀子。」
陸佑安欲言又止。
「是我不好……」
文嘉冷笑一聲,唇角滿是譏誚。
「陸公子,請回吧。」
她如今變了許多,從前是不會露出這些情緒的……
陸佑安微微搖頭,最終長嘆一聲,小心翼翼地放在門檻上,而後躬身行禮,說道:「匣中是兩根北境雪參,對婉昭儀的身子大有益處……」
文嘉神色冷淡。
陸佑安一臉誠摯,說道:「權當是陸某賠罪之舉。」
「陸公子並不虧欠我什麼。」文嘉語氣平淡,「旁人欠下的債,我自會一一討回,不勞公子費心。」
陸佑安微微一怔,嘆口氣,掉頭離去。
不料剛拐入迴廊,便與薛綏迎面碰上。
薛綏似笑非笑,喚道:「陸公子。」
陸佑安心知她目睹了方才的情形,略微窘迫,連忙行禮道:「平安夫人,別來無恙。」
薛綏看著他泛紅的臉頰,忽地一笑。
「陸公子若有心,便不要輕言放棄。依我看,能救文嘉公主的,終究還是公子你。」
陸佑安艱難地扯出一抹笑容,微微頷首,告辭離去。
薛綏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又稍作等候,才緩緩走過去。
她怕文嘉尷尬,神色自然,仿若從未撞見陸佑安一般……
不料文嘉不拿她當外人,如常直言。
「平安你說,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傾心於他之時,他退縮不前。如今我心灰意冷,他卻來示好,莫不是瞧我可憐,便來施捨我?」
「我瞧著陸公子,倒有幾分真心。」薛綏俯身拾起雪參,塞到文嘉的懷裡,忽地有些期待——
若是陸佑安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一直喜歡的是文嘉,而不是平樂。然後在平樂發瘋般的質問裡,為文嘉辯護,平樂得氣成什麼樣?蕭貴妃又會作何反應?
文嘉搖頭,「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如今又有什麼要緊?我與他並無幹係,已被人說得這般難聽,要當真越矩,還不得被人嚼爛舌根?」
「那爛的也是他們的舌根。」薛綏微笑道:「隻要你們二人真心相待,還愁沒有昭雪正名的那一天?」
文嘉望著她,幽幽嘆了口氣。
「這些煩心事暫且不提了。眼看太後祖母壽典將至,我還在為壽禮一事發愁……」
七十壽誕,對於一個見慣了世間奇珍異寶的老太後來說,在堆積如山的賀禮面前,怎會獨獨喜歡上某件平常之物?
那幅兩丈長的藥王經綉卷,原本倒是極為震撼……
文嘉想到此處,輕輕搖了搖頭,「罷了,橫豎這麼多年,她也未曾對我另眼相看,再多一次也無妨……隻是平安,怕要辜負你的期望了,我討不了太後的歡心……」
薛綏輕輕一笑。
示意小昭將帶來的禮物拿出來。
「壽禮丟了不打緊,太後更愛聽故事。」
絲帛緩緩展開,一幅《仙娥獻壽圖》映入眼簾。
仙娥衣袂翩躚,壽桃色澤鮮艷,瑩潤欲滴。最妙的是畫中老嫗的面容,竟與太後有七分相似。
「這是前朝畫聖葉扶舟的真跡。」薛綏指尖輕點題跋處的硃砂印,「太後禮佛,祈願長生。獻畫時隻需提一句——此畫曾供奉在蓬萊閣三百年,受盡香火靈氣。」
文嘉怔住,「她信嗎?」
薛綏:「隻要故事講得好,有什麼不信的?」
她撫著那老嫗的面容,淡淡地道:「朝中不乏精通書畫的行家,到時候,平樂定會想方設法地挑刺,讓人證偽……」
「那這畫是真的嗎?」文嘉問。
「你信它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看薛綏平和溫善的笑,文嘉忽地眼眶一紅,拉住她的手,「平安,我該如何謝你?」
「你我風雨同舟,不必言謝。」薛綏莞爾。
二人相視而笑。
薛綏眼睛微微一睞,暗芒流轉。「壽典那日,我也會入宮。公主大膽些,莫要害怕。」
文嘉堅定地點頭,「我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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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文嘉分別後,薛綏前往薛府。
崔老太太正在喝葯,看到她來便滿腹牢騷,說薛月盈不知檢點,敗壞家風,薛慶治在旁邊坐著,悶著頭不吭聲。
薛綏心裡明白,老太太這話,實則是說給薛慶治聽的,當下便好言勸慰起來。
崔老太太長籲短嘆,又說薛月滿的親事。
「鄭國公府因羅寰之事受到牽連,這樁婚事如今懸而未決,隻怕又要耽擱了……」
薛慶治這才開口,「今日朝議後,兒子和鄭國公同出宮門,兒子厚著臉和他商議姻親。起初,鄭國公期期艾艾的,沒給個明確答覆。後來兒子逼不得已,說了幾句狠話,也不知他如何權衡,竟同意了……」
崔老太太一怔,露出滿臉的笑。
「冤家!你怎不早說?」
說罷又眉開眼笑地看一眼薛綏,對身側的王嬤嬤道:「我就說?你瞧瞧,她一回來,便會有好事的……」
薛慶治臉色微微僵硬,「鄭國公提了一個要求……」
!
崔老太太笑容沉下,「要求?他們家的小子壞了我們家姑娘的名聲,理虧的是他家,他還好意思提要求……」
「話雖如此……」
薛慶治猶豫片刻,「我們家的是姑娘,總歸是吃虧的。」
崔老太太嘆息,無奈點頭。
「說吧,那老東西又提了什麼?」
薛慶治眉頭緊皺,好似很難啟齒,讓下人都出去了,本想把薛六也遣出去,崔老太太沒讓,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他們要派人驗身,確保八姑娘仍是處子……還有……」
「還有什麼?」崔老太太氣得手直抖。
「大婚當日若不落紅,便出。婚後三年若無子嗣,便出。不順父母、淫、妒、搬弄是非、身患惡疾,一律皆出。」
這驗處子身,比七出還「出」的契定,簡直是把薛家姑娘的臉面踩在地上踐踏。
崔老太太是個好體面的人,氣得說不出話,卻找不出什麼反駁。
薛慶治道:「這門親事能成,已是萬幸。八姑娘不用做妾,鄭國公府八擡大轎擡回去,薛家的裡子面子都有了,至於驗身的事,鄭國公府也不會聲張出去……」
「哼,打落了門牙往肚子裡咽,又怪得了誰?」崔老太太說起來便滿心怨憤,「還不是怪你那個惹是生非的四姑娘,把薛家的門楣敗壞了,也教壞了八丫頭。再往後小九,小十說親,隻怕也要受她受累……」
薛慶治沉著臉不說話。
崔老太太便指著他教訓。
「你也別說自個兒放了什麼狠話,讓鄭國公鬆口。你好好謝謝你虧欠的。她可沒少在鄭國公府替八丫頭周旋……」
雖說那天捎信回來的是薛月沉,但崔老太太現在篤定薛綏是福星,凡是好事都往她頭上攬。
薛慶治不自然地了一眼薛綏。
「你也算有心,往後多多幫扶你大姐。兄弟姐妹間和睦友愛,家族才能興旺昌盛。」
薛綏聽得很想發笑。
臉呢?
她將笑未笑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嘲諷,薛慶治不知是尷尬,還是自己心虛,找個借口便離開了。
薛綏在壽安院陪老太太說了會兒話,又跟錢氏寒暄了幾句,吃罷錢氏安排的豐盛家席,這才慢悠悠坐著馬車回府。
入夜,檀秋院剛熄滅燈火,靈羽便飛回來了。
也帶回來李肇的密信。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這是回應她那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
傲嬌太子爺,是在嘲弄她傲慢,也不屑地告訴她,他李肇不是非她不可,若不是因為她是他的故人,尊貴的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屑於理會她。
故什麼人?情絲蠱的餘波。
薛綏淺然一笑,將信紙折成一個小舟,放在書架前的青瓷魚缸裡,看它載著燈火悠悠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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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針線房的綉娘便前來量尺寸。
薛月沉也跟過來了。
她問了薛府眾人的近況,也為薛月滿的親事而高興,「好歹婚事定下來了,你我的一番心意也算沒有白費。隻盼八妹妹婚後夫妻和睦,幸福美滿。」
薛綏抿嘴淺笑,並未多言。
薛月沉留意到她神色間的倦怠,關切地說道:「六妹妹近日太過操勞,姐姐看著實在心疼……」
說著,便讓丫頭呈上一個檀木匣子,裡面疊放著一套衣裙。
「這件織金錦的新衣,正適合太後壽典時穿,你試試看,便是不合身,也好讓綉娘快些修改……」
這料子極是名貴,薛月沉也捨得拿出來給她。
可見她如今對薛綏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的。
薛綏含笑謝過,輕輕撫摸著那光滑的布料,「姐姐把好東西給了我,那姐姐穿什麼呢?」
薛月沉笑道:「我這歲數,不宜太過張揚。橫豎在太後面前,已是一張老臉,穿什麼都不打緊。你這是頭一回參加宮宴,可得好好打扮一番……」
薛綏微微一笑,想起瑞和郡主簪在鬢邊的白玉簪子,回頭叫小昭,「把那件天青色的杭綢衣裙拿來……」
那衣裳做工精美,銀杏葉的線條,在日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她捧給薛月沉,「姐姐厚愛,薛……」
薛月沉大為驚訝。
薛六居然也拿得出來這樣好的東西……
不是說她在舊陵沼多年,日子過得窮困潦倒嗎?
她將衣料輕輕繞過雪白的手腕,又驚又喜地說道:「這顏色,與我的膚色極為相稱,料子細膩柔滑,不顯奢華,卻別具一番韻味,姐姐喜歡得緊。」
薛綏道:「姐姐喜歡便好。」
薛月沉眉眼彎彎,好似突然間多了幾分少女的俏皮,朝她眨一眨眼。
「那就等壽典那日,咱們姐妹二人在宮中艷壓群芳……」
李肇:豈無他人?維子之故。主要體現了本太子的「怨而不怒、溫柔體貼」~~
薛綏: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