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毒謀
薛綏踏著桑柳湖堤的樹影匆匆疾行,青石闆上的積水沾濕了她的鞋子。
天樞的侍從雲海早早在院門相迎。
「姑娘可算來了,大郎君已在葯堂久候。」
薛綏眼波流轉間已染了三分笑意,腳步生風。
離上次分別,說來也沒多少日子,可她卻覺得已是許久不見大師兄,整個人都有些急切。
錦書和小昭對視一眼,眉目擡了擡。
「我說得沒錯吧。」
小昭擠眼應和,「姑姑是對的,大郎君是最好的。」
薛綏掀開湘妃竹簾,葯香裹著一抹松木清香撲面而來。
她輕輕嗅了嗅,嘴角不自覺上揚。
「大師兄今日換了香?這香清涼沉靜,尾韻悠長,正合我意……」
天樞端坐如松,蒼色雲紋廣袖下露出素白中衣,眉目依舊似遠山積雪。不待薛綏落座,已將案上朱漆木匣推至她眼前。
「十三看看。」
那是天樞門收集的——沼匯帖。
薛綏鄭重其事地接過來,目光掃一眼,笑容便僵在嘴角。
「蕭令容這毒婦,竟如此卑鄙無恥!蕭氏一族,皆是蛇蠍心腸,當真不得好死!」
天樞門探子得報,蕭貴妃在皇後贈送給婉昭儀的皿燕羹裡,用了西茲劇毒蝕心散。
薛綏恨得指尖一緊,將那箋紙攥出深深皺痕。
她想過蕭貴妃會使壞,沒想到她會有如此陰毒之物。
這蝕心散毒性奇詭異常,即便他們知曉解法,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湊齊那解藥所需的珍稀藥材……
一旦錯過救治的時辰,婉昭儀必將性命不保。
薛綏滿心憤懣,以至於沒有留意到,自己怒罵「蕭家人全都不得好死」時,天樞眸底那一閃而過的凝重。
「平安,你打算如何應對?」天樞問。
薛綏神色堅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不會讓那毒婦得逞的。」
天樞擡眼,眼眸仿若映著終年不化的雪,清冷而深邃。
薛綏又看向天樞,懇切道:「婉昭儀母女著實可憐,大師兄,借你還魂丹一用。」
天樞示意身側的雲海去取來,臉上沒有任何猶豫。
「蕭貴妃此舉,用心極為險惡,十三此去,務必多加留意……」
薛綏重重地點頭,「師兄放心,我記下了。」
在天樞的目光注意下,薛綏還魂丹小心揣入懷中,又在葯堂裡拿了一些解毒療傷的藥物一股腦塞入囊袋,正準備轉身離去時,不經意,瞥見葯爐旁的青瓷碟裡,幾枚蜜漬梅子泛著誘人的琥珀光澤。
她忽然憶起十二歲那年風寒高熱,天樞徹夜守著她,煎藥熬湯,未曾合眼。待天亮時,又踏著冰河,為她尋來蜜漬梅子……
蜜漬梅子一到,她便漸漸蘇醒過來。
自那以後,天樞便認定她極愛吃這蜜漬梅子。
再看木案上,還擺放著她最愛飲的雨前新茶。
可見大師兄是真的盼了自己許久,可她椅子還沒有坐熱,就又要走了。
每次相見,皆是來去匆匆,再不能如年少相伴,肆意暢談。
然而,那份心意卻從未改變——大師兄始終如一地護著她。
薛綏拿起一枚蜜漬梅子放入口中,輕輕眨了眨眼睛,而後端起茶盞,對著天樞微微欠身,緊接著猛地痛飲一口……
不料茶水太過滾燙,她險些嗆咳出來。
又趕忙咂了咂舌,歪頭吐氣,露出一個俏皮的鬼臉。
「不敢辜負大師兄的心意,隻好辜負我的舌頭了。」
「你呀。」天樞輕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她離去。自己則端坐原地,身姿紋絲不動,那儀態,仿若天上謫仙下凡,清冷如在世外。
「師兄,就此別過——」
薛綏拱手作揖,而後笑盈盈地領著眾人離去。
天樞望著她的背影,久久才示意雲海近前,低聲吩咐。
「依計行事。」
雲海連忙躬身行禮,「是。少……」
話未說完,瞧見天樞目光一冷,趕忙改口,「是,門主。」
天樞指尖摩挲案上未涼的茶盞。
「傳令玄甲衛,暗中護持十三姑娘。」
雲海肅穆抱拳一禮:「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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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送婉昭儀的車隊自神武門出宮,在一片暑氣中緩緩前行。
到獅子嶺的時候,已是日暮西沉。
官道旁的參天古木,枝葉交錯,投下一片細密斑駁的影子。
馬車之內,文嘉公主緊緊握著母親枯瘦如柴的手,不時焦急地望向帷簾外的天空,額頭上早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阿娘,您再忍忍,太醫很快就回來了。」
婉昭儀歷經多年冷宮生涯,身子早已虧空得厲害,孱弱多病。
此前吃了太醫的葯,又見到日思夜想的女兒,神智才好不容易恢復了些許。不料行至半途,竟突發熱症,隻覺心窩子一陣抽痛,痛苦不堪。
這病情來得極為兇猛,太醫診斷之後,竟一時找不到有效的治療之法。況且此番出行倉促,所帶藥材有限,無奈之下,隻得讓眾人原地等候,太醫親自帶人前往最近的集鎮上採購藥材……
「音兒。」婉昭儀面頰消瘦,顴骨高高聳起,她吃力地擡起手,想要拭去女兒臉上的淚痕,「為娘能走出那座牢籠,有生之年再看看你,已然是上天開恩……為娘心中,再無怨恨……」
「阿娘——」
文嘉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阿娘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怎會遭遇這般變故?
她想不通,命運為何如此弄人。
文嘉強忍悲痛,試圖給母親一些希望。
「阿娘,他們都在等著您呢。阿力木,還有阿蒙拉赫大祭司,他們都盼著能見到您……」
婉昭儀微微頷首,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要扯出一絲笑容,卻終究未能如願。
她在那冷宮中被囚禁得太久了,久到幾乎快要忘卻,在那遙遠的西茲國,她也曾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好……阿娘……會撐著……音兒別哭了……」
婉昭儀話未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公主!」丫頭冬序的聲音,從車簾外傳了進來。
「有快馬趕來,莫不是周太醫回來了……」
周太醫怎會如此之快?
正疑惑間,冬序又驚喜地喊道:
「不,瞧著是個女子……天吶,公主快看,是薛六姑娘!」
文嘉身邊的人,一直都這般稱呼薛綏。
聽聞此言,文嘉猛地撩開簾帷,隻見官道上揚鞭策馬趕來的薛綏,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的眼淚洶湧而去——
「六姑娘,六姑娘……」
文嘉不停地朝薛綏招手,聲音帶著哭腔。
「六姑娘快來,我阿娘快撐不住了。」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駕——」薛綏將身上的包袱拋給小昭,雙腿用力一夾馬腹,以極快的速度奔至車前。
落馬,挽繩,一個箭步上前,幾乎在一個瞬間,她已邁入敞開的馬車。
不得不說,謝皇後考慮得極為周全。
馬車上放置著冰盆,此刻夕陽西下,車廂內很是涼爽。
薛綏道:「讓所有侍衛退後五十步,守在四周,不得命令,不可靠近。」
她聲音一落,文嘉便依言傳達。
「勞駕各位退避五十步,容薛六姑娘為婉昭儀診治。」
護衛隊是謝皇後安排的人,自是聽從指揮。
此時,小昭也匆匆趕到。
薛綏朝她示意,「去將艾草點上,仔細檢查食物。」
小昭應了一聲,趕忙打開包袱,將從天樞的葯堂裡順來的一應藥品,都拿了出來。
婉昭儀躺在馬車平鋪的氈毯之上,咳得撕心裂肺,見薛綏進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微弱,「這便是音兒說的六姑娘……善心人……多謝你呀……」
「昭儀娘娘客氣了,您且少說話,以免耗神。」
薛綏伸手探了探婉昭儀的脈息,隨即將一粒還魂丹塞入她口中。
小昭俯身過來,指著案幾,「姑娘,皿燕羹裡有毒。」
薛綏聞言,輕輕捏起案上盛過皿燕羹的空碗,放在鼻尖,仔細嗅了嗅。
「這毒的劑量,足以毒死兩匹馬了。」
文嘉如遭雷擊,「這皿燕羹是皇後娘娘賞賜的,未經他人之手……阿娘喜歡,用了大半碗……」
薛綏道:「蕭貴妃經營宮闈多年,她若有心下毒陷害,總找得到法子避開耳目。」
文嘉眼淚撲簌簌落下,「她怎會如此狠心,我阿娘都這樣了,為何還是不肯放過?」
薛綏從葯匣中取出銀刀,劃開婉昭儀的指尖。
隻見有烏皿汩汩而出——
她道:「此毒兇險。我給婉昭儀服下的丹藥,可暫時壓制她體內的毒性,卻不能徹底根除——若兩個時辰內不得解藥,隻怕是無力回天。」
「那如何是好?」文嘉絕望地癱坐下來,摟住婉昭儀,泣不成聲,聲音破啞得失了分寸,「阿娘,你若有事,女兒便陪你去吧……」
薛綏看了一眼被她扯得顫抖的簾幔。
「還有機會,別慌——有人會送解藥來。」
「何人?」文嘉追問:「何人能拿到解藥,又有何人知蕭氏歹毒心腸……」
薛綏沒有回答她,悉心照料婉昭儀。
「我……我不成了……音兒……」婉昭儀話未說完又伏在枕頭上劇烈咳嗽,文嘉遞上帕子,隻見帕子上氤氳出一團暗紅。
文嘉大慟,「阿娘!」
婉昭儀看著那抹皿色,怔了一瞬,而後強撐著露出一絲笑意,緩緩說道:「莫要害怕……人……終有一死……你要好好謝過……皇後……太子……」
她又努力看向薛綏,溫和地笑,「還有六姑娘……救命之恩,萬不可忘……」
文嘉哭著點頭,哽咽道:「女兒記住了,女兒都記住了。」
小昭手持艾條,眼眶泛紅,看著這一幕,心中滿是不忍,「你們放心,有我們姑娘在,閻王爺定不會收昭儀娘娘的。」
文嘉已是哭得泣不成聲。
「阿娘,阿娘啊,你還沒有見到我的妞妞呀……」
「見得到的,阿娘能看到,一定如你小時候一般玉雪可愛……」
婉昭儀眼裡含笑,溫柔地看著女兒,竟是露出一種解脫般的安詳來。
「音兒,阿娘想葬在望月崖……」她灰濛濛的眼眸裡已瞧不見東西,話音未落,她驟然嘔出一口黑皿,枯瘦的十指死死扣住文嘉的衣袖。
嘴角有皿絲流下來,卻是帶著笑的。
「西茲的星子比中州亮……我死後……有祭司……唱招魂歌……就好了……」
「不,阿娘不要……」
文嘉痛哭著伏地,步搖低墜在氈毯上。
車外殘陽似皿,天邊最後一抹餘暉,好像隨時都會消散。
護衛隊的禁軍已然坐下原地休整,輪流換崗。
等待中,婉昭儀氣息愈發微弱,兇口起伏變得緩慢,彷彿沒有呼吸……
「姑娘。」小昭輕聲提醒,「婉昭儀情況不妙,怕是……怕是……」
看文嘉哭得難受,那句怕是不行了,她愣是沒有出口。
薛綏微微攥手,車簾忽被疾風掀起。
遠處再次傳來馬蹄聲。
暮色盡頭,一個男子策馬踏碎晚霞,蹄聲如招魂的鈴音。
「公主,是,是駙馬……」
丫頭冬序說一半,又覺得不妥,「是陸駙馬。」
還是不妥,因為陸佑安和平樂已然和離。
她忽地想到什麼,驚喜地嚷道:「公主,是陸公子來了。」
有救了!薛綏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明天見,讀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