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夜深微雨
瑞金殿。
蕭貴妃端坐在榻上,眼神冰冷,手中那顆緊捏的荔枝,幾乎要被鮮紅的蔻丹掐破,汁水微微滲出,果肉已然變形。
平樂趴在織金絨毯上,撫著腕間的金玉鐲,久久不發一言。
母女相對,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蕭貴妃沉寂許久,很是不滿,「本宮還未斥責你,你倒先擺出這副臉色。哼,你不知輕重,行事莽撞,讓人拿捏了把柄,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平樂擡眼:「女兒沒有帶紅麝香入殿,母妃為何不信?」
蕭貴妃眼神一凜,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你沒帶紅麝香,那你小產脈象是如何來的?難不成傅青松診錯了脈,還是你指使他說的?」
平樂嘴巴張了張,看著生母緊皺的眉頭,又慢慢合上,啞口無言。
這便是她在慈安殿裡沒有讓薛六繼續往下驗證,不得不沉默離開的原因……
小產是真的,但那個死在腹中的胎兒,不是陸佑安的。
而是……顧介的。
傅太醫沒有信口胡謅,他不敢接薛綏的話,隻是因為心虛——當年薛淑妃的死,與他有關。
誰會料到,薛六從中鑽了這個空子?
平樂打心眼裡瞧不上顧介,自然不會平白無故生下顧介的孩子,於是自己偷偷讓傅太醫開了紅麝粉,落了胎……
原本她也不會走這步險棋。
實在是文嘉太過囂張,勾走陸佑安不算,還妄圖討皇祖母開心,替她那個不中用的母親翻身……
薛六也是,步步緊逼,非得逼她出醜,她這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讓兩人自食惡果……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薛六會先聲奪人,詭計連篇,當場污衊她袖子裡藏了紅麝粉……
宮中藥材出入皆有記載,一旦查出公主府用了這東西,到時候仍是百口莫辯……
不僅如此,還會把她和顧介的事情捅穿。
平樂此刻再不敢輕視薛六和文嘉,但對她們的恨意,較往昔尤勝……
「母妃,這事都怪我,怪我不該拿文嘉繡的那個破經做壽禮,實在晦氣透頂……」
蕭貴妃瞥她一眼,目光仍有懷疑。
平樂眼神閃爍,撇一下嘴唇,故意轉移小產的話題。
「母妃別緊張,父皇還沒有下旨。隻要父皇的心向著咱們,即使皇祖母大發雌威,也奈何不得……」
「愚蠢!」
蕭貴妃揚手將荔枝砸向木案,汁水濺開,果肉彈起,回落在平樂新裁的月華裙上,滾出一道污漬。
平樂嚇壞了,「母妃……」
「禁你足都是輕的。」蕭貴妃聲音尖銳而嚴厲,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真當太後老眼昏花,連你的綉工都認不出來?」
平樂很少看到蕭貴妃對自己發氣,愣神片刻,又辯解道:
「皇祖母看重的是女兒的心意,若不是文嘉找來一幅葉扶舟的贗品獻壽爭寵,皇祖母哪怕明知不是女兒親手綉成,也必會歡喜……再說,她哪裡知曉葯經出自文嘉之手……」
「看來你還不知道錯在哪裡……」蕭貴妃滿含失望,指著她的臉氣恨不已。
「你父皇真是把你寵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腦子呢?那藥王經的包腳緞子,是文嘉上月從尚服局領的雨絲錦,你府上何時用過這樣的料子?」
平樂怔怔望著滾到腳邊的荔枝,忽然想起那日派人去搶綉經,文嘉慘白著臉撲在綉架上咳嗽阻止的樣子……
文嘉寧肯受傷也不肯鬆手,戲作得像真的一般……
平樂腦子嗡地一聲,熱了熱,好似想起什麼,倉皇起身,徐徐跪了下來。
「母妃,我……是不是被她騙了?文嘉是故意讓我搶走葯經的?!」
蕭貴妃哼聲,沒有回答她,站起身來,在殿內來回踱步。
「娘娘!」
一聲驚呼,隻見大宮女驚慌失措地撲進來,手上捧著一個朱紅描金的漆盒,胳膊肘兒嚇得直哆嗦。
「刑部……刑部派人送來的……」
蕭貴妃掀開盒蓋,喉頭猛地湧上一股腥甜。
錦緞上並排擺著兩隻耳朵,襯著那艷麗的漆色,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其中一個耳垂上,有一粒黑痣,和她兄長蕭璟的左耳一模一樣。
「太子……」
蕭貴妃聲音顫抖,身子搖晃一下,險些站立不穩。
「太子他殺你舅舅不算,還要如此侮辱蕭家……該死!」
-
這一天,大壽宮宴散得很晚。
大長公主宴後留了下來,在慈安殿裡陪承慶太後說話。
承慶太後看她欲言又止,會心一笑,輕輕擡手,示意宮人擺上茶點。
「他姑母,有話便直說吧,你我是自家人,不用藏著掖著。」
承慶太後微微靠在椅背上,卸下太後的莊重威儀,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憊,但語氣親切和藹,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姑嫂。
「唉……」
大長公主長嘆一聲,撥弄著那串翡翠十八子,幾番猶豫,才緩緩開口。
「這幾年我年事漸高,人也快老糊塗了,好多事呀,都力不從心。若是說得有什麼不對,太後擔待著些……」
大長公主的年歲,比承慶太後大了許多,滿頭銀髮看上去蒼蒼然,但目光卻精明矍鑠。
承慶太後微微皺眉,將熱氣騰騰的茶盞推過木案。
「哀家和你相知已久,親如姐妹一般,怎會與你見外……」
大長公主神色稍緩,這才微微傾身,壓著嗓音道:「聽人說,薛家九姑娘容貌秀麗,才情出眾,及笄不到一年,還是一朵鮮嫩嫩的花骨朵呢。讓她為魏王續弦,也不算委屈了王爺……」
承慶太後輕抿一口茶,目光落在大長公主身上。
前陣子薛家倒是有意結親,可她並未應允。
一是薛家已經出了一個王妃,她心裡有所忌憚。
二是李炎懶散不羈,不想再娶個正妃回去,受其約束……
她微微思慮一瞬,輕輕轉動著手中的茶蓋,笑嘆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哀家早就不插手小輩的婚事了。你也是,一把歲數了,享享清福得了,何必操這些閑心?」
大長公主神色凝重地看向太後,語氣透著深意。
「薛淑妃的事,到底是薛家受了委屈。」
說罷她低頭飲茶,就像看不見承慶太後驟然煞白的臉。
當年薛氏的死,太後又何嘗不知個中隱情?
但當時的大長公主說服了她。
太子繼位,以李炎的人品德行,恐怕難有容身之地,勢必討不得好。而端王為人親和,宅心仁厚,將來兄友弟恭,對子孫後代而言,都是福分……
她最終睜隻眼閉隻眼,選擇了沉默,任由流言蔓延。
如今大長公主是想用聯姻來安撫薛家,化解薛妃之死的危機。但他們養在靖遠侯府那個孩子,也是魏王惹下的爛賬。
薛四未解決,再娶薛九,隻怕難以收場……
承慶太後不想依從大長公主。
可是,當年坐上了大長公主的船,現在很難再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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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響了。
薛綏站在屋檐下,看著牛毛般的雨點從夜色裡飄過來,她微微擡手接上。
雨絲落在她白皙的手心裡,仿若凝結的珠花。
涼意瞬間蔓延。
站了片刻,隻見靈羽撲稜稜地飛來,翅膀在雨中劃過一道弧線,從容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咕咕……咕咕……」
鴿子的叫聲在深夜寂靜的庭院,好似輕柔的琴弦。
薛綏側目而笑,心疼地把它帶回屋內,讓小昭拿了軟布過來替它擦拭。
「瞧瞧,鬧這一身水……」
聲音未落,她的目光落在鴿子的腳環上。
有信!
薛綏輕輕取下信筒,微怔。
是東宮的消息,字卻不是李肇所寫,兩行歪歪斜斜的字跡,好似狗尾巴掃過,像來福的口吻。
「主子被灌酒,舊疾複發。幽篁居。」
她神色一緊,思忖良久,讓如意替她更衣出去……
剛推開檀秋院的大門,就見李桓帶著兩位隨從,負著手緩步從夜幕中走來。
「夜深微雨,夫人打算去哪裡?」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