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甯回到鎮南侯府，已經半下午。

　　先去見過祖母。

　　而後去拜見母親，侯府大夫人白氏。

　　大夫人白氏戴點翠首飾，上了年紀仍風韻不減，高貴又溫柔：“阿甯，你時常進宮去打擾太後娘娘，恐怕會惹人嫌。”

　　駱甯表情安靜，笑容恬柔：“太後娘娘倒是不煩。今日還遇到了皇後娘娘。她叫我時常去宮裡坐坐。”

　　白氏眼神微閃。

　　有羨慕，也有嫉妒。

　　就是沒有半點為駱甯高興。

　　前世，駱甯對母親的态度，總是費解。

　　死了十幾年，才接受一個事實：哪怕是自己生的，也會恨，不輸對仇人的恨。

　　很荒誕。

　　不過，人世本就荒唐，她生母白氏是個沒有倫理、沒有羞辱感的女人。

　　“阿甯，你性格平庸，不太會讨人喜歡。娘總是擔心你得罪了人，連累侯府。下次你進宮，娘陪你去。”白氏說。

　　貶損她，踩低她。

　　駱甯笑了下。

　　她才不平庸，她有趣得很。

　　做鬼十幾年，除了黑狗，風都不知曉她的存在，她依舊怡然自樂。

　　“下次再說吧，娘。”駱甯道。

　　白氏又問：“文绮院住得如何？”

　　很輕一句話，把怨毒藏得很深。

　　前世，駱甯搬回文绮院，是犧牲了她的涵養，用“發瘋、吵鬧、小氣不饒人”換來的。

　　白氏雖然怪，倒也不生氣。

　　今生卻一直不甘心。

　　她心尖上的寶貝、她最疼愛的白慈容，怎可以給駱甯讓路？

　　還是沒有任何好處的退讓，從文绮院搬出來。

　　“很舒服。”駱甯笑道，“文绮院位置好，侯府最樞紐。我住在那裡，才感覺自己挨了那一刀、養了三年的病，都有意義。”

　　白氏面頰微微一抽。

　　她隻得叫駱甯回去。

　　晚夕時，大夫人白氏眼睛發紅，情緒低落。

　　長子駱寅、小兒子駱宥，以及白慈容去看望她，同她一起用晚膳，都瞧出了她的異樣。

　　“……又是被阿甯氣的？”長子駱寅問。

　　白氏歎口氣：“我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好心教導她，免得她挾恩驕縱，自取滅亡。她一句也不聽。”

　　“缺乏教養！”駱寅說，“咱們家有運氣，陛下才封爵。多少人為天家賣命，挨一刀算什麼大功勞？”

　　小兒子駱宥不說話，默默吃飯。

　　白慈容笑道：“大哥别生氣。阿甯姐剛回來，有些生疏，慢慢熟悉就好了。”

　　又對白氏說，“姑姑也别擔憂，阿甯姐會好起來的。她是心裡沒底，才不停拿她的功勞說事。慢慢的，她會戒驕戒躁。”

　　“做娘的，少不得要操心她。”白氏說。

　　“娘，您别嬌慣她。她不聽話，該教訓的時候别手軟。”駱寅說。

　　白氏點點頭。

　　翌日，太後娘娘的賞賜，到了鎮南侯府。

　　鎮南侯駱崇邺率阖府接旨，卻發現賞賜是單給駱甯一個人的。

　　人人驚訝。

　　駱甯沒有身份，隻是未出閣的千金，她是沒資格接賞的。

　　她替太後擋刀，太後才破例。

　　駱甯接了賞。

　　魏公公帶着幾名内侍，把賞賜直接送去了文绮院。

　　大夫人白氏，帶着衆人也來了文绮院，笑靥璀璨：“阿甯，今天真是好日子，連帶着娘臉上也光彩。”

　　駱甯微笑。

　　白慈容很熱情，笑容無比動人：“阿甯姐，可喜可賀，太後娘娘時刻不忘你。”

　　駱甯：“娘娘仁慈。”

　　“快給我們瞧瞧‘浮光玉錦’，隻遠遠見過鄭家四小姐穿。”大夫人笑道。

　　駱甯：“不急，下次我做出來了，你們再看吧。”

　　衆人：“……”

　　大夫人笑容不減：“正是這話。”

　　吩咐她身邊的大丫鬟頌喜，“叫庫房來，替大小姐收拾，都入庫吧。收拾妥當，阿甯也要休息了。”

　　頌喜要應是，駱甯伸手阻攔了下，笑道：“娘，這些東西是太後賞賜，不入公中的庫，我自己收着就行。”

　　大夫人的笑，冷淡了幾分：“阿甯，文绮院難道要造反嗎？你們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公中出？況且你未嫁，女兒家連性命都是父母的。”

　　又道，“這是太後賞賜的東西，難道我們貪圖它？”

　　駱甯表情不變，雲淡風輕：“我知道娘不會。隻是太後懿旨封賞，我若是搬入庫房，這是陷父母于不義。

　　太後恩情，遠大過侯府家規。娘，到時候禦史台參一本侯府貪墨女兒的賞賜，爹爹該何等苦惱？”

　　跟着大夫人、白慈容來的，還有大嫂、二嬸、三嬸，堂妹以及幾位姨娘和庶妹。

　　此刻，她們都看得出來，大夫人哪怕咄咄逼人，擡出長輩架子，還是被駱甯壓了一頭。

　　這些賞賜，一根線頭都出不了文绮院。

　　大夫人是侯府女主人，一品诰命夫人，卻完全做不了女兒的主。

　　威望有損。

　　估計仆婦們會看笑話。

　　大夫人也想到了這層，覺得駱甯不給她面子。她待要嚴厲訓斥，駱甯說了一句更狠的話。

　　她笑盈盈對大夫人說：“禦史台參奏不算大事，傳到盛京名門望族耳朵裡，怕是笑話咱們家沒見過太後賞賜、做出錯事，從此背上了‘沒見過世面’的壞名聲，恐怕對每個人都不好。”

　　大夫人拼了命想拔高白慈容，為的不就是“名聲”？

　　豈能毀在一件小事上？

　　大夫人心驚，臉上又有了點笑意：“阿甯說的是。”

　　她們便走了。

　　駱甯看着白氏狠狠咬住後槽牙，面頰抽動，不免想起前世。

　　前世她悲傷、憤怒，對母親把表妹看得比她尊貴千萬倍無法理解，她恨不能撕開自己的心肺，叫母親瞧一瞧她的委屈，母親卻總是淡然微笑，輕輕掠過。

　　她何時被氣到面頰扭曲？

　　駱甯關上了院門。

　　沒覺得快意，僅僅是平靜。

　　重活了，就好好活，心如止水活着。

　　她是她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她不再奢望他們。

　　“大小姐實在不懂事，這樣頂撞夫人。”東正院，丫鬟婆子故意如此說。

　　下人們卻各有心思。

　　大小姐的确有點過分，可大夫人也沒做到母親該有的慈愛。

　　換做表小姐，大夫人會更體貼她。

　　“……浮光玉錦不錯，可以做兩件衣裳，正月宴席時候穿。”大夫人已經平息了怒氣，對白慈容說。

　　“那阿甯姐可以大出風頭。”

　　“不會，你到時候會大出風頭。阿甯她呀，鮮花着錦，不能再張揚了。”大夫人說。

　　白慈容又驚又喜：“姑姑，您要給我？”

　　“自然。有了好東西，都是你的。”大夫人笑道，“好孩子，我恨不能把這顆心、這條命都給你！你小時候吃了太多苦。”

　　“不，能到您身邊，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白慈容依偎在大夫人懷裡，“隻是，阿甯姐不肯給的。”

　　“放心，她會乖乖拿出來。”大夫人道。

　　白慈容摟着大夫人的腰，悄聲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