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智計
薛綏在梨香院用罷午膳,正陪著雪姬閑話,隻見錦書疾步而入,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辦得利落!」
薛綏立刻起身,叮囑雪姬好生歇著,便帶著小昭出了門。
剛走過儀門,便見薛慶治眉頭深鎖,神色凝重地負著手從外面回來,將她攔了個正著。
「又上哪裡野去?」
西茲死士猖獗,各府女眷都禁止外出。
「老大不小了,倒愈發沒了規矩。你看看你,哪裡有王府內眷的樣子?」
喜歡的怎麼看怎麼喜歡。
不喜歡的便是喘口氣,都嫌礙眼。
薛綏靜靜而立,淡淡笑著,一言不發。
薛慶治訓斥兩句,看著她靜雅的笑容,忽然覺得一陣心虛,臉頰上火辣辣的。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都是自己的女兒,個個乖巧聽話。偏生這個老六,常常讓他有一種捉摸不透的壓迫感,很不舒服。
他擺擺手,懶得再拐彎抹角。
「王爺染恙,你身為王府夫人,也該要拎得清輕重。還不快些回去侍疾……」
薛綏正不知如何搪塞,聞聲忙不疊應下。
「父親教訓的是,女兒這便回府。」
她福了福身,挺直脊背款步而去。
薛慶治望著青石闆路上越去越遠的身影,忽覺這女兒像極了無根的浮萍,看似隨波逐流,無人可依,卻自成江海,難測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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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綏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去和文嘉碰面。
馬車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護國公主府。
這是李扶音受封護國公主後,皇帝新賜的一座府邸。
此刻,府裡白幡招展,廊廡皆素,銅爐裡焚著安息香,透著幾分森冷。僕役、管事婆子來來去去,都披著孝衣。
文嘉一身孝衣不戴珠翠,迎至垂花門來。
「平安,你可算來了。」
二人執手相握,指尖皆是冰涼。
文嘉引她入暖閣,搖光已烹好新茶,茶煙裊裊中,他悠然自得。
「十三此計,環環相扣,妙極!」
薛綏欠身淺笑,「全仗師兄鼎力相助。」
文嘉虛扶其臂請她入座,親手執壺傾盞,語氣很是憂虛,「我聽說抓到西茲死士的首領哈克木了。可是,那阿史那狼子野心,連同胞手足都能毒害,又怎會顧及哈克木這個大外甥的性命?」
薛綏撥弄一下茶盞,淺淺帶笑。
「人他可以不要,火藥他不能不要……百桶火藥加一個親外甥,換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這買賣劃算得很……」
說罷,她轉眸凝視,問搖光。
「轉運的火藥都安置妥當了吧?」
搖光好整以暇地頷首,「放心,我做事,素來滴水不漏。」
薛綏勾唇一笑,「那我們便依計行事。傳信給阿史那,送回妞妞,且將潛伏在上京城裡的死士悉數召回,那哈克木和火藥都能一併奉還……」
搖光:「西茲人狡猾多疑,我們得想個周全的法子。」
薛綏道:「先放出風聲,就說太子截獲的貨物裡藏有密信,坐實西茲王殺父篡位,謀逆之舉……等輿論沸起,外有大梁出兵應戰,內有阿蒙拉赫舊黨舉事,赤水城人心惶惶,阿史那也沒有別的出路……」
「太子?」文嘉有些詫異。
搖光也瞥了她一眼。
「你是說,以太子的名義,與阿史那做這個交易?」
薛綏淡淡地道:「舊陵沼身在暗處,不必涉險蹚渾水。如今全上京人都知道,是太子帶東宮六率在永定河圍剿西茲死士,生擒首領哈克木。救回皇孫的天大功勞,自然也應當記在太子的頭上。合理合情,不會令人生疑……」
搖光點了點頭,覺得她說得對,又覺得有哪裡不對……
文嘉輕輕絞著帕子,神色焦灼不安。
「就怕阿史那狗急跳牆,害了妞妞……」
薛綏沒有辦法承諾萬無一失。
但看著文嘉眼中蓄滿的淚光,她隻得安慰。
「阿史那是個聰明人,他若想保住自己的王位,便不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傷害妞妞對他沒有好處,妞妞隻是個孩子……」
文嘉緊張地點頭。
薛綏理解文嘉的心情,安撫兩句,又扭頭問搖光。
「近來玉衡師姐在做什麼?」
搖光笑應,「玉衡師姐前些日子傳信,說是去岐山採藥去了……」
「是嗎?」薛綏若有所思。
難道說是她誤會了,玉衡師姐並不是故意躲著她的……
搖光看她神色有異,不由打量起她來。
「十三,你急著找玉衡師姐做什麼?莫不是……」
「隻是有一樁小事請教。」薛綏雲淡風輕地說著,沒有告訴搖光和文嘉,近來身子的一些微妙變化。
她服了幾日玉衡師姐給的葯,但確實如她信中所說,能控制,卻不能徹底解毒,頗有一種治標不治本的無奈。
「師兄,我今日得回端王府,若有玉衡師姐的消息,你記得來告知一聲。」
搖光拱手應聲。
文嘉放下茶盞上前,緊握她的手。
「平安,萬事要當心。」
薛綏抿唇一笑,點點頭,「你我各自珍重。」
二人依依不捨告別。
薛綏前腳剛走,後腳冬序便來稟報。
「公主,陸公子求見……」
文嘉眸光微閃,擡頭望向染遍天際的落日。
「請他到前院花廳稍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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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皿。
文嘉站在遊廊盡頭,沐浴在西斜的光照中,身影單薄。
遠處傳來鎧甲碰撞的聲響。
陸佑安一身銀甲逆著陽光而來,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寒芒。
這是文嘉第一次見他身著戎裝。
長久以來的記憶,他都是一個文弱書生,當朝狀元,又有生活在平樂公主陰影裡的駙馬生涯,以至於許多人都忘記了,陸佑安能文能武,熟讀兵書,原本就志在千裡……
「末將見過公主。」
陸佑安英姿挺拔,卻掩不住眼底的眷戀與不舍。
「征西將軍不必多禮。」文嘉擡了擡手,喚他剛獲封的稱號,有些陌生和不自在。
「不知將軍找我,是有何事?」
陸佑安彎下腰深深一揖,凝視著她,眼中的深情幾乎要溢出來:「末將是來向殿下告別的,此去赤水關……」
他停頓,喉頭微啞。
文嘉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此去赤水關,末將必全力以赴。」陸佑安深吸一口氣,摩挲著腰間佩劍,壓低聲音,「殿下且放寬心,末將定將妞妞全須全尾地帶回來,哪怕拼盡性命,也在所不惜……」
文嘉心中一暖。
這男子重情重義,赤膽忠心,原是一個可以託付的對象,可想到二人身份尷尬,早已沒有相守一生的可能,不禁又有些黯然。
「此去兇險,陸將軍務必保重。我在上京,等你平安歸來。」
陸佑安喉頭一滾。
滿腔情愫,到底是說不出口。
忽然憶及文嘉公主出嫁時,那大紅的嫁衣掠過雪地,紅蓋頭的流蘇晃蕩在他的眼前,看著她登上花轎,他喉頭輾轉千百,到底沒有出聲挽留……
誰知轉眼,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陸佑安低頭拱手,目光落在他的劍穗上。
「末將定不辱命。」
他再次鄭重行禮,咽下萬語千言,隻剩二字。
「告辭!」
文嘉眼眶泛紅,「將軍一路珍重,恕文嘉不遠送了。」
「公主珍重。」陸佑安聲音低沉,目光掠過文嘉腕間的檀木鐲子——那是婉昭儀留下來的,心中一陣刺痛。
突然迴轉兩步,猛地攥住她冰涼的手,將一個捏得汗濕的玉佩,緊張地塞到文嘉的手上,掌心裡的溫度,燙得好似燒紅的炭。
「公主,等末將立功回來。若是……未將若回不來,這便留給你當個念想……」
他說罷,如釋重負地一笑,壓在心頭許久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祖母留給嫡孫媳婦的玉佩,輾轉多年,總算送了出去。
可他又很是忐忑,生怕文嘉拒絕,於是收回手便慌亂轉身,走得又快又急。
等文嘉回過神來,他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珍重……」
文嘉眼底水光瀲灧,喃喃著背轉身,沒有讓冬序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淚霧,隻抿著唇輕輕一笑。
「回屋吧。」
冬序應是。
瞥眼時,見公主珍而重之地將玉佩的紅繩纏在手腕上,翠色慾滴,煞是好看,彷彿它原本就該長在這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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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平樂得到陸佑安出征的消息,又聽說他去見了文嘉,還將那承載心意的玉佩相贈,不由妒火中燒,將茶盞砰砰砸落在地……
「好一對狗男女!簡直不知廉恥!」
丫頭垂首斂袖立在側,不敢多言。
平樂忽地冷冷轉頭,「你即刻去陸府,告訴駙馬,就說本宮要見孩子。出征之前,務必把兩個孩子送回本宮府上,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丫頭很是猶豫。
平樂柳眉倒豎,幽暗的眼彷彿帶著淬毒的恨。
「作死的小蹄子,還不快去……」
丫頭被罵得肩膀緊繃,低下頭抹著眼淚便退下去了。
身後的珊瑚珠簾,輕輕響動。
顧介慢慢進來,身姿修長,若青松負雪,自有一股俊朗之氣。
「公主何必大動肝火?」
平樂扭頭,冷冷地看著他,沖他發脾氣。
「為何這時才來?」
顧介賠著笑,看平樂的裙裾拂過織金絨毯,往茶湯裡加了兩勺桂花蜜,目光微微一沉,聲音又放軟了幾分。
「薛家要嫁女,我母親去寶翠坊採辦賀禮,讓我作陪,一時脫不開身……」
「賀禮?」平樂挑眉。
想到薛府那個莽撞的庶出丫頭,要嫁到鄭國公府,跟薛照軒那個窩囊廢配成一對,她饒有興趣地嗤笑一聲。
「話說,郭照懷有多久沒有露面了?」
自從薛六回京,平樂反覆被禁足,女人社的雅集也幾乎停擺,以前那一群交好的發小,也各自有各自的差事,便漸漸疏遠,不再像以前那樣,圍在平樂身邊。
他道:「郭兄如今去了兵部任職,又適逢西茲來犯,邊關告急,想來是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哼,借口罷了。」平樂冷哼一聲。
「我看他就是見風使舵的小人。以為本公主失勢好欺,想與我劃清界限……」
她逼近兩步,朝顧介挑眉。
「這些日子我細細想過,倒是慢慢想通了。從前,是我的錯。」
顧介瞳孔微縮,「公主何出此言?」
「錯在小看薛六,也太小看了文嘉那個寡婦……」平樂眯起眼睛,擡高下巴望著顧介,一根塗滿蔻丹的手指,在他的脖頸裡輕輕劃過,目光裡,泛著一股妖異的紅。
「好在來日方長。不急,本宮慢慢陪她們玩,這回要好好算計……」
顧介被她觸及的肌膚微微發冷,不由打了個寒噤。眼前明明是一張嬌俏艷麗的臉,卻好似青面獠牙的惡鬼,露出森森白牙……
不待他開口,銅鏡裡忽然映出平樂詭異的笑。
她指尖劃過顧介喉結,聲音低冷,「說來,郭照懷那個廢物,也不是全然無用……」
爐上水沸聲驟起。
顧介後退半步,掌心微汗。
「殿下意欲何為?」
平樂淺笑:「最毒的餌,是人心。薛六用的便是這一招。我何不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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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內,蘭芷院一片冷清。
張氏剛把葯碗推到一邊,帕子掩著唇咳嗽兩聲,丫頭翠枝便掀簾進來,匆匆福身。
「娘娘,是老爺託人捎來的……」
張側妃展開信,屏息凝神地瞧了幾行,指尖忍不住顫抖。
信上字跡淩亂潦草,卻明明白白地寫著:「天剛見亮,太子便派人包圍張府……務必請端王出面,搭救你兄長……」
「瘋了嗎……他竟敢勾結西茲人!」
張側妃猛地扣緊家書,指甲幾乎嵌進肉中。
她早知兄長貪財,卻不料這蠢貨竟敢私通外敵,若真讓太子坐實了罪名,莫說張家滿門,便是她這個王府側妃也得跟著陪葬……
張氏一把推開伺候的丫鬟,連外衫都顧不得披上,便踉蹌著朝王府正房小跑而去。
薛綏便是這時踏入的端王府大門。
既然「端王有恙」,她這個平安夫人自然不能怠慢。
小昭,如意和錦書幾個,拎著藥箱,簇擁著薛綏,腳步匆匆地回府。
門房說,王妃在王爺屋裡侍疾,薛綏沒有猶豫,穿過迴廊,徑直往李桓居住的正院而去。
尚在外間,便聽見張氏哭哭啼啼的聲音。
「王爺,看在妾身的份上,救救妾身的兄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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