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不合時宜
薛綏不由放緩了腳步,略略整理一下鬢角,方才掀簾而入,嘴角噙著似有如無的淺笑,盈盈下拜。
「給王爺、王妃請安,見過側妃……」
「妹妹回來了。」薛月沉絞著絹帕迎過來,發間步搖隨著動作微微顫動,很是熱情。
「你剛從祖母那裡過來,可曾用過飯了?」
「謝王妃記掛。」薛綏不著痕迹側過身子,示意小昭將帶來的藥箱放下,這才擡眼看向半倚在紫檀榻上的李桓。
但見他斜躺在雲錦靠墊上,左手搭在小幾邊緣,半敞的月白中衣下,露出鎖骨下方一片淡紅疹子,與平常那一副端正持重的模樣相比,此刻竟有一絲難得的閑散慵懶。
張氏原本伏在李桓的膝頭啼哭,見薛綏進來,她忙不疊起身,急得險些碰翻案頭的香爐。
「妾身失儀……」
她尷尬地坐在綉墩上,眼淚還沒有擦乾,指尖緊緊攥著帕子邊緣,看上去緊張又局促。
屋內很安靜。
火光跳躍,眾人影子投在屏風上,晃出細碎的光斑。
薛月沉左右看看,笑著打破沉默,臉上摻著幾分堆砌的熱情。
「雪姨娘身子可大安了?妹妹怎的這個時辰回來?」
薛綏道:「托王妃洪福,已無大礙。」
又瞥一眼李桓,淡淡地道:「聽父親說,王爺貴體違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
薛月沉眼角微斂,笑道:「妹妹還是這般貼心。那你還不快來給王爺瞧瞧?」
「是。」薛綏說著便要上前,不料李桓卻擡手微微一擺,拒絕了。
「不過是些疹子罷了,過兩日自會消退。」他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尚未消退的紅疹,低頭看一眼,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
「你一路奔波,先坐下飲口茶,莫要累著了。」
聽上去句句關切,卻字字暗藏機鋒。
薛綏看見薛月沉遊移不定的目光,唇角揚起淡笑,從容稱謝。
張氏聽著卻是喉頭酸楚,眼眶又紅了幾分。
「王爺,聽聞平安妹妹醫術了得……妾身這一身疹子,讓醫官來看,也不方便,不如勞煩平安妹妹替妾身診治一二……」
薛綏擡眼,正撞上張氏蓄滿淚水的杏眸。
「願為側妃分憂。」
她面不改色地緩步走到張氏身側,看著她頸間連片的紅疹,眉頭微微一蹙。
很明顯,她的癥狀比李桓的要嚴重許多。
怪不得李桓不著急……
「側妃莫急,許是風癢之症,當是皿熱夾濕所緻……」
薛綏看了醫官先前給出的方子,沒有質疑,也沒有過多詢問,做出了和醫官一樣的診斷,回頭讓小昭從醫箱裡拿出一盒帶著淡淡薄荷香的玉白色藥膏。
「這是我從一個民間遊醫那裡拿來的止癢膏,親手調配的方子,先前祖母用了極見效。側妃若不嫌棄,不妨一試……」
她語氣可見真誠。
張氏看了李桓一眼,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便又撲簌簌掉眼淚。
「多謝平安妹妹施藥。」
她本就生得柔弱秀麗,那眼眶泛淚的樣子,瞧得李桓眉頭微蹙,便是薛綏都有些不忍了。
「不過是肌膚之疾,且放寬心調養便是,側妃何故傷懷?」
張氏攥著帕子掩面,苦笑般拭了拭眼角,聲音哽咽,「平安妹妹,是我兄長犯了糊塗,恐要累及張氏滿門……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有旁的法子,隻盼王爺能開恩……」
窗外忽有驚鳥掠過,帶落幾片枯葉。
李桓突然打斷:「且先回去,你胞兄的事,自有裁斷。」
薛綏心中已然明了。
張氏見李桓態度鬆動,又跪了下來。
「殿下明鑒,我阿兄素來膽小,怎敢私通西茲賊人?」
她攥著李桓的衣袖跪了下來,眼淚將茜色的抹兇暈濕了一片,「定是太子殿下誤聽讒言,受了宵人挑撥矇騙……」
李桓臉色一沉:「東宮今晨才截的人,你的線報倒是靈通……」
張氏喉頭微微發緊,不敢多言,隻得說是受了父親的囑託,此刻,娘家已是為了兄長亂作一團。
見她如此,李桓喟嘆一聲,緩和了語氣。
「既是太子查辦,自有朝廷法令。你兄長若有罪,誰也救不了他,若是無罪,太子自會還他清白……」
張氏心有不甘,可李桓的為人她很清楚,也不敢再多言,隻得福了福身,紅著眼抹著淚,帶著翠枝退了出去。
薛綏冷眼旁觀,心下暗嘆。
李桓這人對旁人都冷淡疏離,對這個張氏倒是多了幾分耐心……
許是男子都憐惜柔弱女子吧?他明明癢得指尖發顫,還是會耐著性子,對張氏輕言細語的安撫,要是換了薛月沉或者是她,隻怕早垮下臉,拂袖而去了……
她默默從藥箱裡將一盒膏藥塞到薛月沉的手上,待要告辭,李桓卻道:
「平安留下,其餘人退下。」
薛月沉微愣,「王爺?」
李桓看她一眼,「我有事和平安說。」
「是。」垂眸斂袖,分明指尖微微攥緊絹帕,卻仍是維持著得體的笑意。
「妹妹,姐姐先回屋,讓竈上備些吃食,一會兒你忙完,來映月居,同姐姐敘敘家常。」
薛綏點點頭,看著她離去,方才側身,在李桓斜對面坐下來。
「不知王爺留我,是為何事……」
「你來為本王擦藥……」李桓伸出胳膊,袖口褪至肘間,露出小臂紅疹。
「是。」
薛綏垂眸福身,從幾上接過藥瓶,又從藥箱裡拿出一條削得光滑圓潤的竹片,輕輕彎下腰來,用竹片刮一些藥膏,均勻地塗抹在李桓泛紅的肌膚上。
指腹不經意觸到他的皮膚,瞬間,感受到他微微一顫。
但李桓沒有動彈,而是將衣裳又褪開些,露出更多泛著紅疹的皮膚……
薛綏好似並不在意,沉靜得仿若那一枝案頭青瓷上的墨竹。
窗外秋風,撲簌簌打在窗紙上……
一片沉寂中,李桓望著她眉梢疏淡,竟有些恍惚。
這雙眼淩淩動人,仿若山間清泉,何人能知內裡藏了不為人知的角落……
李桓心頭微動,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張大人私通外敵的證據,是你遞給薛尚書的?」
溫聲軟語,不像是審訊,倒像老友間的閑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恕我愚鈍,不知王爺此言何意?」
薛綏抽回手,將藥膏抹在紅疹處,聲音淡淡,「刑部如何辦案,我深居內宅,實在不清楚,王爺若有疑慮,不如親自詢問家父……」
李桓突然輕笑,朝她傾身逼近,氣息拂過她臉頰。
「你倒是會裝糊塗?若無舊陵沼耳目,薛公哪來的消息?」
一縷蘇合香掠過鼻尖,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他掌心滾燙,紅疹已蔓延至腕骨,薛綏能感覺到脈搏在薄皮下急促跳動。
這般親近,曖昧至極。
薛綏忽覺指尖的藥膏灼燒般的,激得她後頸泛起薄汗。
「你說,舊陵沼究竟在上京埋了多少棋子?」
「王爺上回不是找過邱先生?他沒有給王爺想要的答案嗎?」薛綏擡眸與他四目相對,莞爾反問:「既然王爺對我這般懷疑,何不將我下獄嚴審?」
兩人眼對眼,鋒芒在眸底暗湧……
誰也沒有先移開目光。
氣氛緊繃到了極點,彷彿有什麼蟄伏的鋒芒,就要破土而出。
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二哥哥,二哥哥……」
「郡主,王爺正在議事,你不能進去……」
侍衛向陽和兩個丫頭,伸手攔著瑞和郡主,好言相勸。
瑞和郡主全不在意,甩開袖子,便往前闖。
「你們還不快去通傳,我有急事找王爺。」
李桓眉頭緊緊蹙著,沒有放開薛綏的手,反而微微用力,將她往身邊帶了帶,沉聲道:「讓她進來。」
薛綏順勢坐在綉墩上,挑眉淺笑。
「王爺想將疹子傳染給我?」
「別動!」李桓聲音未落,瑞和便掀開簾子進來了。
一襲煙粉色織錦襦裙,折射燭火泛著玉質清貴,然闖進來便看到李桓與薛綏相對而坐,葯香瀰漫,曖昧的溫度撲面而來,她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瓢涼水,眼底剛剛燃起的熱浪,瞬間涼透。
很顯然,她來得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