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金鑾
李桓踏入紫宸殿時,崇昭帝正懶倚在龍椅上,手中緩緩轉動著一枚夔龍紋的玉扳指。
「老三方才送來十斛東珠,讓朕給扔了出去。若你也是來替他求情的,就不必開口了。」
李桓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
「父皇。兒臣有事要稟。」
崇昭帝擡了擡手,隨意地道:「說吧。」
氣氛壓抑而沉凝。
碩大的蟠龍香爐裡,騰起的青煙模糊了皇帝威嚴的面容,卻難以掩蓋他眸底深處的冷意。
李桓直起身子,雙手捧著玉珏,躬身呈上:「父皇,三皇弟此番,是遭人陷害。兒臣也險些中了圈套。」
崇昭帝擡起眼皮,看著最得意的兒子,輕輕吐出一個字。
「哦?」
「有人刻意讓兒臣得見,以為魏王借顧少夫人的手,勾結西茲人在上京城裡刺探情報,為此不惜偽造玉珏……」
崇昭帝指尖突頓,「偽造的?」
「沒錯,這是個贗品。」
李桓用袍袖擦拭玉珏凹陷處,肯定地回答。
隨後,他向皇帝請了金刀,小心翼翼地輕刮玉珏的稜角,隻見那皿色的紋路上,有細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西茲玉珏浸入酒液,便現圖騰,所以用了青黛砂,埋在地龍裡陳放三月餘,方能融為一體。這玉珏十分逼真,但暗紋上的青黛砂是後塗抹的,時辰尚短,遇利器刮擦,便會掉落……」
崇昭帝目光帶笑。
「你的意思是……太子私制贗品?陷害魏王?」
李桓低下頭,餘光敏銳地捕捉著帝王的每一絲反應,聲音平穩,「兒臣愚見,太子沒有私藏西茲玉珏的動機,更無陷害魏王的必要。」
皇帝再次接過玉珏,端詳片刻,夔龍紋的玉扳指,在那玉珏上輕輕刮擦,發出細微的異響,笑容似有深意。
「你對那幾個不成器的皇弟,倒是頗為袒護?」
端王拱手,神色誠懇。
「父皇,兒臣要保的並非某一個人,而是西疆七萬將士的軍心——」
他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
「皇子行事,幹係的是皇家顏面。若讓將士知道大梁有皇子私通敵國,該多寒心?朝廷又如何向西疆七萬將士交代?」
沒說是太子。
又彷彿暗指是太子。
殿內,銅漏發出滯澀的聲音,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
崇昭帝沉默許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幾分滄桑與無奈。
「皿脈是皇家的枷鎖,越是珍視皿脈,這鐐銬便越沉吶。」
端王恭順地應道:「兒臣明白。」
「你下去吧。此事朕自有主張。」
崇昭帝輕嘆一聲,忽然揚手將玉珏擲向旁側的鎏金匣裡,發出「噹啷」的聲響。
玉珏在匣中摔了一道裂痕。
鎏金匣上的北鬥徽記,格外顯目。
李桓喉間驀地發緊。
那是祥瑞吉祥的花紋,看上去與舊陵沼的陰暗詭譎並不匹配,更像是大喜的紋飾……
但這個是舊陵沼北鬥七門的獨特標記。
他奉旨前往雲麓山祭祀的時候見到過,在追查舊陵沼的時候,也看到過。
李桓心中不禁疑惑,
為何父皇有一隻這樣的鎏金匣?-
端王府。
薛綏晨起梳妝,正對著銅鏡梳理一頭烏髮,便聽到外頭一陣喧鬧,有隱隱的哭啼聲傳來。
她微微皺眉,示意小昭為自己更衣,隨意挽個髮髻,便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了出去。
兩個人在廊前糾纏不休。
薛月盈闖入了檀秋院,顧介正死死攥著她的手腕。
隻見她鬢髮散亂,裙裾沾滿泥漬,孕肚在拉扯中微微發顫,看上去狼狽不堪……
錦書從他們身後,匆匆走過來,福了一禮。
「稟姑娘,王妃稱在別苑染了風寒,便不見顧少夫人了……」
原來是來求救的。
薛綏輕哼一聲,素帛束腰靜靜而立,晨風掀起銀線繡的合歡紋,襯得檐下糾纏的二人愈發不堪。
「不是說神志不醒,藥石不靈嗎?怎麼眨眼就大好了?顧少夫人這一出大戲,比話本子還精彩……」
薛月盈擦乾臉上的眼淚,掙脫顧介的手,踉蹌著跪下來,隆起的小腹頂著青石哭求,「平安夫人,求您高擡貴手,放我和肚子裡的孩兒一條生路吧。」魏王棄她自保,她四處求告無門,回娘家薛府,都讓老太太打了出來,這才會來端王府。奈何薛月沉也稱病不見,又厚著臉皮鬧到薛綏的面前。
薛綏輕笑,神色淡然地說道:「來者是客。錦書,備上春茶果點,放在檐下。」
又看向顧介和薛月盈。
「粗鄙陋室,不便招待貴人,就不請你們屋裡坐了。」
這是嫌棄她晦氣的別樣說法。
兩個丫頭聽得發笑。
錦書卻是一闆一眼地應下,麻利地將茶台桌椅和果點備好。
薛綏優雅地坐下,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好茶!」
薛月盈看她無動於衷,指甲掐在青磚石上,砰砰地磕了兩個響頭,「六妹妹,我知你恨我,恨顧郎,但孩子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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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綏一笑,指尖漫不經心點頭茶蓋。
「我當年求你們時,誰曾說過無辜二字?」
一陣清風掠過,顧介耳根燒得難受,他很想將薛月盈拖走,奈何薛月盈軟在地上,衣裳沾上草屑,仍在不顧體面地示弱。
「當年不過是孩童的戲耍,時隔十年,六妹妹何苦放在心上——」
「戲耍?」薛綏輕吹茶沫,「當年你們為博平樂公主一笑,把我埋在普濟寺的假山石後時說——'這叫雅趣』,怎麼?如今不雅了?」
她微微一頓,突然將滾茶潑在薛月盈腳邊。
「還是說,顧少夫人要的雅趣,是讓平樂公主在我頸上套狗鏈,逼我吞下混著香灰的餿飯學狗叫?」
顧介站在一旁,臉色煞白如紙。
十年前的那些惡行,他從來不讓自己去回憶,好似這般,就可以當作那些事沒有發生……
可薛六回來了。
活生生地坐在他們面前,用那平靜卻滿帶威懾的表情,看著他,看著薛月盈,沒有過激的言辭,卻有一種讓人膽寒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一直戳到心上。
他雙手低垂無力。
薛月盈卻惱羞成怒。
「薛六,你不要以為做了王爺的女人,便高人一等了。你再得意,也是個妾,我再是不堪,肚子裡懷的也是高貴的皇室皿脈……」
顧介在一旁,她也如此大膽。
是當真沒有把這個男人的尊嚴放在眼裡。
薛綏似笑非笑:「你以為你懷的是登天梯?其實是黃泉引路符……若魏王咬定你腹中非他骨肉,你拿什麼證明?」
她微微向前傾身,目光如刀刃般鋒利。
「一個不慎,別說是你誣陷皇子,混淆皇室皿脈,要處以極刑,連帶靖遠侯府,都要為你的愚蠢陪葬!」
薛月盈瞳孔驟縮,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
然後流著眼淚轉頭,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顧介手臂。
「顧郎,你看見了嗎?這個薛六有多歹毒?她在詛咒我,詛咒靖遠侯府,詛咒我們全家不得好死。」
薛綏輕笑一聲,慢慢起身,隨手摺下一條翠色的松枝,投入滾茶之中。
「哭聲要逼真一點,才夠凄美。」
「你就這般恨我?」薛月盈滿眼怨毒地看著她,指甲都掐入了青磚石縫裡。
「戲看夠了,我也乏了。錦書,扶我進去吧,」
薛綏完全不應薛月盈的話,轉身擡上青石台階,又突然回頭,看著顧介,意味深長地一笑。
「打蛇要打七寸,咬皇子要斷龍脈。」
顧介一怔。
頭頂仿若有驚雷劈開。
「多謝……薛六姑娘不計前嫌。」
他忽然長揖及地,拽起薛月盈便走。
「顧介!你瘋了?這毒婦在詛咒我們!」
薛月盈凄厲尖叫,卻被丈夫鐵鉗般的手扼住咽喉。
「不想死就別吵。」顧介低聲喝道,毫不留情地拖住她掙紮不休的臃腫身子,越走越快,沒有半分憐惜。
在迴廊盡頭的陰影裡,李桓目送顧介夫婦踉蹌離去,擡了擡手,示意侍從過來。
「盯好檀秋院,有任何動靜,即刻向本王稟報。」
是時候讓薛綏這柄利刃,替他探一探這上京城裡的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