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疑深似海
翌日,東宮書房。
夜色漸深,銅爐上的香灰,積有半寸。
李肇屏退左右,隻留梅如晦一人在側。
桌上攤開著郭丕的密信,還有從揭弊箱中整理出的數封匿名舉報信。
「殿下。」梅如晦趨步拱手,低聲道:「馬元魁重傷不治,死前指證平樂公主與蕭嵩勾結,合謀調換軍餉文書……這是他臨終口述,由心腹紀錄畫押的證詞。」
李肇接過證詞,掃過皿書指印。
「將這些——」
他指腹碾過紙頁的褶皺,聲音沉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涼。
「連同六宮衛率查訪到的罪證,一併整理謄清。明日早朝,孤要親自呈遞禦前。」
「殿下,那郭丕的密信,提及當年舊陵沼牽扯,甚至影射當今……」梅如晦面露難色。
「殿下此刻發難,隻怕會讓陛下龍顏大怒,再起易儲之心……」
「事到如今,已無退路。」
李肇擡眼,燭光映得眸若幽潭。
「父皇疑心孤已久。年初借清查改制,裁撤東宮屬官,將京畿三營將領換防。近來讓端王插手刑部,再以戍衛為名調走左右司禦率……這些,無一不是沖著削孤羽翼而來。孤便是遣散幕僚、閉門不出,這儲君之位,也遲早要被他借端王之手架空……」
他語氣漸厲,如同金鐵擲地。
梅如晦深吸一口氣。
「屬下遵命!定當辦妥!」
「另外——」李肇緩緩轉身,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補充道:
「派人盯緊陸府和水月庵。平樂的人既然敢對陸家孩子下手,就不會善罷甘休。薛六姑娘那邊……也要讓人好生看顧,莫出意外。」
「是!」
-
水月庵。
東廂禪房。
如意從外面匆匆跑進來,臉色煞白,呼吸急促不安。
「姑娘,不好了!薛府來人,說,老太太突然昏迷不醒,讓姑娘速速回府看看……」
薛綏心中一沉。
「知道了。」
她放下手中茶盞,聲音依舊平穩,但起身的動作快了幾分。
「備車,去薛府。」
-
薛府上下,一片混亂。
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濃重的藥味混著熏香,幾乎凝固在空氣裡。
一個鬚髮皆白的醫官,正在低聲與薛慶治商議著什麼。
錢氏、傅氏、薛月樓,以及薛家其他女眷都守在床邊,一個個哭得眼眶紅腫,面色惶然。
見到薛綏一身緇衣入內,眾女目光複雜。
隻有錢氏,仿若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來。
「六姐兒,你可算來了……」
她抓住薛綏的手,聲帶滯澀哭腔。
「太醫說,老太太這是急火攻心,痰迷清竅,又兼年高體弱,風邪入體,怕是……怕是兇險啊……」
自從薛慶治辭官避禍,薛慶廉在府上橫死,至今也沒個說法,薛府上下積壓了太多的焦懼與不安……
錢氏絮絮叨叨,將連日來府中的壓抑,外界的風言風語,在薛六面前吐露了一遍。
薛綏沒有說話,到榻邊坐下。
她察看老太太的面色和瞳孔,又輕輕搭上那隻枯白的手腕,凝神診脈。
「脈象沉細滑澀,確是痰瘀阻絡、心脈衰微之象……」
她問:「老太太昏厥前,可有何異常??說過什麼?見過什麼人?」
錢氏擦了擦眼淚:「早膳時還好好的,在佛堂念經。後來管家遞了一張帖子進來,說是宮裡老太後差人捎來的,尋常問候薛家近況,關照四姐膝下養的那孩兒……老太太看了之後,臉色就不大對,也沒說什麼,隻嘆了口氣,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再後來……再後來就……」
她沒敢明說老太太是看了帖子後不久就倒下的,但意思已很明顯。
朝中局勢緊張至此,薛家作為端王姻親,又是端王妃的母家,早已是驚弓之鳥。
老太太憂心忡忡,一有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祖母的藥方我看過了,先按太醫開的方子煎服著。」
薛綏站起身,聲音平靜地道:「三嬸讓人將老太太近幾日的飲食記錄下來,我這便著人去請舒大夫。老太太先前服他的葯,頗有效驗……」
錢氏連聲應下。
薛慶治將太醫送到外間,轉入簾角看到她,張嘴想說什麼,終是蹙眉。
「你若真心顧念祖母,便早些搬回來,晨昏定省,侍候湯藥,也好盡一盡孝道。」
「薛大爺身為人子,不更該侍候在榻前盡孝?」
「你……」薛慶治被她嗆得語塞。
見她側身閃過,決絕而去。
薛慶治氣得面色鐵青,卻不得不隱忍。
薛綏未再理會,從壽安堂出來,立刻吩咐錦書去請大師兄,到桑柳院一敘。
尚未出門,小昭便匆匆回來。
「姑娘,婢子去給文嘉公主送點心,發現五城兵馬司正在封街,外頭人都在嘀咕,好一番閑言碎語……」
-
端王府,聽雨軒。
厚重的錦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李桓負手立在窗前,看著庭院中芭蕉葉在狂風中無助地搖曳……
白日金鑾殿上,李肇咄咄逼人的獻證,父皇那晦暗不明、隱含猜忌的目光,還有那些無處不在、如同附骨之疽的揭弊箱……
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
讓他難以放鬆分毫。
客座下首,坐著兩人。
左側是身著青衫、面容清癯的長須中年文士劉隱,右側則是一個身著道袍、眼神精亮的乾瘦老者……二人正是李桓最倚重的門客劉隱和道士青陽子。
青陽子擅天文讖緯、精通旁門左道,
此刻,他將幾枚古舊的龜甲在炭盆邊烘烤著,聲音帶著刻意的玄妙。
「貧道昨夜徹夜未眠,見紫微垣帝星光芒黯淡,隱有飄搖之象,而西方太白,光華大盛,其芒如皿,侵逼中宮,直犯帝座。此乃……紫薇落,太白出也,主兵戈、殺伐,大兇之兆!要妨子克君父……」
李桓猛地轉身,眼中精光微閃。
「此言當真?」
「天象昭昭,貧道豈敢妄言?」
青陽子捋須,一副成竹在兇的模樣。
「依貧道看,此兆正應太子……自恃軍功,行事酷烈。此乃上天示警也。」
李桓轉動玉扳指的動作一滯。
劉隱已接過話頭。
「老夫近日也在市井坊間,聽到一些傳言,還有童謠悄然流傳,說什麼——舊陵沼水赤如皿,東宮金印落塵埃……」
青陽子點頭,「太子專橫跋扈,這分別是藉由軍功,為篡逆造勢……」
李桓斥責,「不可胡說。」
劉隱頓了頓,又深深揖禮,「王爺,天意已現。社稷危殆之際,王爺當順天應人,為君父分憂,為天下除害。」
他話未說盡,但眼中閃爍的厲芒,已指明了方向——借天象廢儲。
李桓負手踱了幾步,搖了搖頭。
「父皇素來聖明,若急於求成,隻會讓他疑我構陷太子。不僅傷及天和,更累及兄弟情誼……」
「王爺仁厚,屬下明白。但太子失德,必遭天棄……」
劉隱和青陽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
「此乃天意,而非人為。」
李桓沉吟片刻,緩緩坐下,揉著發脹的太陽穴,眉宇間翻湧著掙紮與無奈。
再擡頭,黑眸裡已有決斷。
「那便順天意而為。」
兩位謀士微喜,齊行拜禮。
李桓擺擺手,話鋒一轉。
「對薛六和舊陵沼的追查,可有進展?」
劉隱微微搖頭:「也是古怪,查了數月,始終停滯。不過——」
他眼神微閃。
「從宮中舊檔和零星存留的卷宗裡,倒是摸到一些蛛絲馬跡……當年,太祖舉事,鎮國大將軍蕭崇麾下,有一支專司奇襲的精銳親軍,在蕭崇主力覆沒前,奉命押運糧草離營,恰好不在舊陵沼腹地。隨後蕭崇全軍覆沒,這支親軍,再無音訊……」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老夫大膽推測,舊陵沼餘孽,與這支精銳親軍有關。那薛六姑娘執著於翻查舊陵沼舊事,就不僅僅是尋私仇,恐為借勢謀權,為舊陵沼冤孽翻案正名。而太子殿下傾力助她,所謀……也絕非肅清貪墨那麼簡單。其心可誅啊王爺!」
青陽子點頭附和。
「薛六此女,實乃禍水。當年靈虛道長說言,如今看來,句句應驗。她便是那引動『太白出』、禍亂朝綱的根源……」
李桓心頭微沉。
薛綏若是舊陵沼陣亡將領之後……
那李肇如此不遺餘力,甚至不惜與父皇正面抗衡,當真是找死。
儲位之爭,勝負的天平已然傾斜……
「為一個女人如此瘋狂,太子著實糊塗……」
他沉聲一嘆,撫案而起。
沒有注意到,一道纖細的身影僵立在聽雨軒的門外,臉色慘白,手上托著的參湯幾欲傾酒……
「誰?」李桓警覺的厲喝聲瞬間從軒內傳來!
薛月沉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托盤連同那碗精心熬制的參湯,「哐當」一聲,砸落在地。
滾燙的湯汁和瓷片四濺。
李桓疾步跨出來,開門淡淡掃一眼值夜的侍衛,面色不顯地看著薛月沉。
「王妃夤夜至此,所為何事?」
薛月沉隻覺得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心臟跳得幾乎要蹦出兇腔……
「王爺,妾身聽聞您尚未安歇,想送些湯水來……」
李桓垂眸:「湯不必送了,你且退下。」
薛月沉福了福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
「今兒得到消息,說娘家祖母染疾,藥石難進,妹妹們都回府侍疾了,妾身也想明兒打早,回府探望……」
「理當如此,王妃自便。」
李桓手指輕叩著腰間玉帶,溫和地點點頭。
那扇門,又無聲無息合上了。
薛月沉整個人如墜冰窖。
她該怎麼辦?
李桓是她的丈夫,但從不信重她,更不會在生死關頭,全力護她。
薛家是她的靠山,卻已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
若薛六當真是舊陵沼舊將餘孽,是不是會連累母族,被指為亂黨同謀……
當真如此,李桓會如何對待娘家失勢的自己?
她有些後悔,當初為何要聽從凈空法師的指點,讓薛六認祖歸宗回到上京,以至於引狼入室……
李肇:讀友們,表演機會不多,孤已儘力,可有支持?
薛綏:……一人一個耳光光,給殿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