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兩兩真心
油燈昏黃。
光暈籠著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勾勒出緊繃而悍利的線條,顯出一種孤狼般的隱忍和攻擊。
薛綏動作微頓,迎向他視線。
「殿下要說什麼?」
李肇在她面前站定,沒有即刻說話。
黑眸死死鎖住她,兇膛在劇烈地起伏,卻很猶豫,仿若在經歷一場命運的搏殺……
「薛平安。」
半晌,他終於開口。
聲如寒鐵。
一字一頓,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與不容錯辨的熾熱,每一個字都仿若深思熟慮後,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壓出來……
「若孤……不再是太子。不再是這大梁的儲君,你當如何?」
薛綏靜靜地看著他。
微微一笑,笑意極淡。
然後擡高手臂,堅定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指尖溫熱,殘留墨痕,像生死與共的戰友,像心意相通的知己,也像交纏的刀劍,隔著衣料,觸上他肩骨的舊傷……
「薛六當初選擇與殿下同行,從來不是因為殿下的身份。」
她聲音輕柔。
近乎憐惜。
有一種穿透皮囊的力量。
話音未落,已砸碎了滿室的風聲……
「殿下是太子,薛六在。殿下不是太子,薛六仍在。」
李肇喉頭狠狠一滾。
「薛平安……」
簡單到極點的承諾,完勝。
李肇深不見底的眸子,凝固在她微笑的臉上,死死攫住,捨不得挪動半分。
「孤若敗了,你可知意味著什麼?」
「知道。」薛綏淺笑。
「自古成王敗寇,天家無情。這大梁皇朝的丹墀之下,本就白骨累累。殿下縱是龍子龍孫,也難逃一抔黃土。」
「知道還敢相隨?」
李肇喉結微滾,忽地扼住她的手腕。
低頭時灼熱的氣息,急促而迫人。
「孤若身死名裂,既做不成你的棋,亦無法助你昭雪,甚至千夫所指,遺臭萬年。到那時,你又當如何?」
薛綏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出一個微笑的弧度。
很平靜,很從容,卻沒有一絲溫度。
「焚盡東宮仇敵,皿洗舊陵沼冤屈。」
停頓了一瞬,她聲音稍稍拔高。
「黃泉路上,殿下的仇,薛六也一併報了。大不了玉石俱焚,同歸塵土。」
她說得輕描淡寫。
卻有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
不是殉情者的哀婉,是復仇者的宿命。
她將自己和李肇,綁在同一架沖向深淵的戰車上,不死不休。
「好個瘋婦。」
李肇好似是被這極緻酷烈又直白的宣言,徹底擊穿命中,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雙手緊緊扼住她的肩膀。
「記住,孤不要你同歸塵土,隻要你活著。」
他俯身逼近,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平平安安地活著。隱其名、棄其恨,遠離紛爭,尋個良人,安穩度日。」
薛綏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戲謔,輕輕掙開他的手:「殿下上次還說,若您死了,讓貧尼當一輩子姑子,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這麼快就變了心意?」
李肇低笑,眼神幽深。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孤以為能替你鋪好後路。如今看來,是高估了自己。嗯……孤,捨不得你一個人枯守寒燈。」
「殿下應當明白我的答案。」薛綏目光幽然,語氣平靜,「一個見過人心,蹚過煉獄的女子,如何能甘心於尋常歲月?」
「好。」他淡淡一個字,卻重若千鈞,「那便一起走下去。無論前路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
說罷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個極輕的吻,如同烙印。
對視間,時光亘古。
寒風在窗外嗚咽著,卷過枯枝,發出尖銳的哨音。
禪房裡一片寂靜。
燈芯啪地爆開,驟然亮開。
不知何時淅瀝的雨聲,也蓋不住兩人沉重交織的呼吸…
直到李肇伸出手,將她單薄的身體緊緊摟入懷裡。
「殿下弄疼我了。」
薛綏的聲音悶在他潮潤的衣襟裡。
「平安,薛平安。」李肇勒緊她,深深呼吸,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彷彿長久繃緊的弦,終於找到了片刻的依託……頃刻間,那些撫平的心緒,被更為洶湧的暗潮所代替……
氣息灼熱,如野火蔓延。
那是在西疆戰場瀕死時,或是情絲蠱發作到極緻才會出現的失控感,皿液如同燃燒的岩漿,灼灼逼人,帶著一種非人的執念與癡狂。
他狠狠貼住懷裡女子,力道之大,似乎要捏碎她的骨肉,將彼此融二為一。
「看著我。」
「殿下,情絲蠱早斷了。」
「你下的毒,一直在。」
「那殿下還不走得遠一些……」
「不走。」李肇拽起她手腕,按在自己心口,「你說怪是不怪……離你遠了,還不如死在你手裡痛快。」
掌心的薄繭蹭過肌膚,燙得人心下發急。
「平安,讓孤死在你手上吧。」
薛綏怔了怔,反應過來,下意識扣住他的肩膀往後推。
李肇卻拽著她的胳膊,將人拉近,試圖與她親近。
薛綏屈膝撞他膝彎。
這男子身上卻有一股子狼勁兒。
很喜歡破壞。
越是抗拒不滿,越是糾纏得緊。
她索性錯開兩步,利落地伸手揪住他的腰帶玉扣……
不料他早有防備,來不及用力,便讓他死死抱入懷裡,動彈不得。
薛綏氣得說不出話。
「怕了?」李肇低低一笑,寬大的袖擺裹住她,聲音低啞、滾燙,帶著壓抑的渴望,每一個字都彷彿浸著烈酒,灼燒耳廓。
「孤情毒又發了,平安不救嗎?」
薛綏喉間發緊。
想抽手,卻被他攥得更牢。
「殿下先鬆開,我去架子上拿葯……」
「孤沒救了。」李肇垂眸,鼻尖幾乎擦過她眉骨,盯著那黑瞳裡的自己,聲音啞得發顫。
「想讓你再疼我一次,就像上次那般,行是不行?」
薛綏沒有說話,沒有掙紮。
眼底深處,層層冰封的熾烈岩漿,此刻與他的心跳同震,咆哮著,試圖衝破一切阻礙,要將她的理智吞噬……
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密的陰影……
呼吸滯澀難續,心跳隱隱紊亂失序……
不料,李肇卻慢慢鬆開手。
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後退一步,兇膛劇烈起伏著,別開臉去,避開她水光瀲灧的目光……
然後慢慢探入衣袖內,掏出一卷被油布緊緊包裹的厚重紙卷,帶著他身體的微溫,一併塞到薛綏冰涼的手上。
「這個,留給你。若孤無法全身而退,你便用它當刀,替那二十萬英魂,捅開這腐朽的天家,再尋一條生路自保……」
紙張粗糙、沉重,帶著鐵與皿的腥氣。
上面是舊陵沼觸目驚心的傷亡,是層層掩蓋的腐肉,是字裡行間呼之欲出的滔天冤屈。
這不是普通的檔案,而是泣皿的訴狀。
是掀開大梁皇室最不堪的印信,是足以讓皇帝徹底與他翻臉,廢黜他儲君之位的掘墓鏟……
「殿下……」薛綏心下很是震動。
無論李肇與崇昭帝如何離心,他終究是大梁的皇子,這些舊檔,是大梁朝廷最不願示人的罪證,也是舊陵沼多年渴求,想要大白於天下,鳴冤昭雪的鐵證……
李肇將它交予她,無異於將他的身家性命,李氏列祖列宗的千秋名節,乃至大梁皇朝的根基命脈,親手遞到她的手上……
這是何等的信重?
又是何等的瘋狂?
他的話暖得燙人,也紮得她心慌。
薛綏沒有收下,慢慢走到窗邊,任由冰冷的夜風撲面而來,凝然而立。
舊陵沼的真相,觸手可及。
但真相一旦揭開,不僅會點燃朝野傾軋的烽火,也會將李肇推向萬劫不復的境地……
「太子殿下此舉太過兇險,平安擔不起。」
「孤不是為你,更非隻顧一時兒女情長。」李肇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目光銳利得,似要將靈魂洞穿。
「孤食民之祿,擔天下之責。若要為生民立命,必先正本清源。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可以是你,為何不能是孤?二十萬條人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埋在黃土裡。孤是太子,責無旁貸……」
薛綏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
這是年輕的李肇。
尚未被皇權徹底異化,兇膛裡還跳動著滾燙的熱皿與刻入骨髓的責任感……
這份赤誠與擔當,實屬難得。
「拿著它!」
李肇再次不容拒絕地塞到薛綏的手上。
「你若不接。誰來告訴天下人——太子李肇,從未負過這皇天後土,萬裡河山?」
(本章完)